第64章 諸法空相
諸法空相
朝格圖裹着厚裘睡了一夜,瞎子和瘸子靜默聽了一夜北風,看了一夜大雪。
“算算時日,也快到了中原年節。”
晏昭靠着牆壁席地而坐,仰面正能望見大殿牆壁上藍色描金拈花盤腿的壁畫神像,可惜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影子。
“所以這座廟裏才會有吃的和醫藥。”
晏昭自說自話,又道:“朔北人信奉天神,侍神猶為虔誠,怎麽此處空無一人?”
“入北境時,聽聞齊格勒率騎兵進犯南梁,到此時也該歸來,歡慶佳節,既然沒有佳節,那就只能是朔北敗了。”
蕭回的腿恢複知覺,削去腐肉後疼痛感侵襲而來,頭腦昏昏沉沉的,忽而如墜寒冰地獄,忽地又像烈火炙烤。
冷熱交替着,蕭回啞着嗓音回晏昭。
他知道眼睛被蒙上的感覺,盡可能叫晏昭知道他一直在,又不好挨得太近,露了病體多恙。
“景良殊的父兄都是世所罕見的将帥之才,齊格勒阿幹會敗不奇怪。”
晏昭無言,聽到他說話,心間松了口氣。
蕭回問他,“我到了朔北,你要怎麽辦?”
原路返回行不通,朔北既敗,肯放南梁晏昭南下嗎?
況日日飛大雪,越北陽關隘,不知通緝令還在不在,又是一道難走的路。
晏昭閉目向神像笑道:“你回家了,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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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風雪刮了五日,五日後,金芒從雲起,藍山入水來。
風雪停歇,朝格圖從蕭回處辨認他們所處的方向,西方是一座連綿的山,而這神廟所勾勒的天神尊貴無比。
他大概知道了這是什麽地方。
朔北東部的天聖山,傳聞有位天神居住在此,天神救萬民,故而為其建鑄廟宇。
草原歷代一統十八部的大君也葬在此山中,朝拜日始生,夕拜月。劍屍以棺,歌舞相送,魂靈不入冥府,可得長生。
而天聖山以西是黑水河,朔北人視黑色為不祥。越過黑水河可見天聖山,亦可說是半只腳踏入冥府。
蕭回記得朔北山脈河流大致位置,沒有忘記天聖山和黑水河,只是不曾聽聞這裏還有一座神廟。
由此不一定是因為到了年節,神廟裏才有食物和傷藥。
興許是……為那欽大君送葬的人遺留在這裏的供奉,不知這算不算冥冥之中。
朝格圖見這兩人沒有繼續向前的打算,于是背起他的包袱,不需蕭回激将,都能再走上幾日回家。
但就這麽一言不發撂下倆殘廢走了,萬一他們在這兒出了什麽意外,有違道義。
“我要回家了,要是能找到人願意來接你們,你們要來我家嗎?”
蕭回問:“你家能容得下南梁人?”
朝格圖少年手背飛快地蹭過鼻下,仰臉得意地說:“南梁人容不下,但救了我的南梁人是能容得下的。”
“朔北人不像中原人,我們恩仇分明!”
一臉郁郁的少年飽經離亂之苦,苦難磋磨難免有刻薄相,許是到了自己的地盤上,這副刻薄相也成了飛揚得意。
蕭回只比他虛長四五載春秋,只遭了這一年的苦日子,那些游船打杏子的時日已恍如隔世。
“恩仇分明的少年,勞你多走些路,尋到人來接應我們。”
晏昭含笑調侃,無焦的雙目已然能見到虛影,他目送朝格圖爬上天聖山,虛握住身邊蕭回的手。
此時若是握不住,之後就更握不住了。
想是蕭回也知道這樣的道理,他知道晏昭此時看得不清楚,反手回握緊晏昭的手,十指交扣。
沒有外人在,他想起了一樁事。
“朔北的習俗,說是有情人拜過天神與先祖,就是在上天這裏結契的一對,來生都不會分別。”
蕭回仰望那慈悲的神像,指節用力,心上忐忑說道。
“我從前不信神佛之說。”
蕭回的心一霎時涼了半截。
晏昭眼中的神像壁畫恰如意中人眸中之影,碧藍深邃,迷離朦胧地游移在石壁上,天地寂靜,神影驚霜塵。
“神佛一時糊塗,錯有安排,叫你我相識又分別,如今又來叫我等凡夫去祈求他,饒過我們一次。”
晏昭幾不可聞嘆息道:“若是祈求有用的話,我願信他。”
“阿昭哥,你這樣心不誠,神弗福也。”
晏昭心道,若是心誠則靈,從此日起今後的每一日他都願信上蒼,且伏拜祈求。
蕭回拉着他的手指着藍色壁畫的神靈說:“沒關系,我心誠,你想求的任何事,我求他先緊着你實現。”
晏昭模糊的目光追随蕭回的手指,緩緩變得清明。
今早不見落雪,盲症好了大半,依稀可見神佛面容。
眼前陰翳散開,晏昭比之前看得更清楚了,也終于看到了那壁畫上拈花的神仙。
雌雄莫辨,臉若玉盤,秀眉如月,雙目狹長似刀刃,唇瓣殷紅,藍色雲裳缭繞,介于淩厲與溫柔之間的天神。
“這是朔北的騰格裏天神?”
蕭回搖搖頭,“不是,這好像是轉輪王像。”
晏昭對神佛之事不甚了解,他瞧蕭回比他了解,問道:“轉輪王像是何意?”
“意為威懾四方,寶輪從空中碾過,所過之處無不心悅誠服。也有說這是品行高潔的聖人,故而才埋骨天聖山。”
蕭回頓了一下,說:“牧民心中,歷代草原大君都是他的塵世代行者。”
這話他自己半信半疑。
齊行之是個經天緯地的半仙材料,身為他的弟子,蕭回雖半信神佛之事,卻也不信這等後世編排來的傳奇。
但他是朔北之民,他是阿木爾,他相信朔北那虛無缥缈的天神,因為他無處可信了。
“阿昭哥,你願意和我共拜天神先祖結來生契嗎?”
膽怯的蠻人壯着膽子又問一遍,連今生都不求了。
晏昭想,他們的習俗果真粗陋,今生尚不可得,惘論來時,不要來世,要今生。
他握着蕭回的手一步步走向神像前的高臺上,兩拜壁畫像,一拜天神,二拜先祖。
“蕭吟別,禮成了?”
蕭回幹巴巴地說:“這是拜把子的儀式,有情人還差最後一步。”
他拿出短匕在手腕間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将手腕放到晏昭的唇邊,說:“如此才算禮成。”
晏昭皺着眉頭感受唇齒間的鏽腥氣,想蕭回一定是騙了他。
死生契闊,怎會是只有一方以血為盟?
“這才叫禮成了。”蕭回收回短匕,草草包裹了傷口,拖着瘸腿雙手攬住晏昭的腰肢,說:“吾與你已有了血印之契,從此吾心只屬你一人。倘有違誓,再不得見赤日高月、碧穹煙雲,墜無間地獄。”
晏昭回抱住他,問道:“那我呢?”
你就做那赤日高月、碧穹煙雲好了。
蕭回心裏默默想到,手上劃的那一刀還是很疼的,他心甘情願只有晏昭一人,雖然私心裏也願晏昭眼中心中只有他一個,可那一刀真的很疼。
他害他吃了很多苦,更舍不得了。
晏昭要不來回答,尋了個臺階坐下,正瞧一塊刻着字的石碑。
朔北的文字他看不懂,倒是下方有幾行以南梁文刻的字,他的眼睛才好了沒多久,看不了這麽小的字,于是半摸半看。
“法本不生,因心起見,
則無可取,法則常如。
姻緣際會,六道微塵,
有為皆幻,諸法空相。”
晏昭的指尖被這石碑銳利的凹槽劃過刺痛,他默不作聲,離這塊石碑遠了些,神情很是陰郁。
蕭回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
從這座廟宇越過天聖山和黑水河,一個來回約莫要三日。
三日後,朝格圖少年帶着他的族人涉水翻山而來。
晏昭在朔北人這裏的名氣不大,在南梁也就是一介逃犯而已。
朝格圖沒有過多解釋晏昭的身份,只将他說成是救命恩人,自然得到了他親屬的禮遇。
高大威猛,穿着錦衣棉綢,手腕上系着一根狼牙吊墜的親屬。
蠻人少年風雪一路都沒有說,他是草原乞源部族的貴族,十八部之一骁勇善戰的乞源部首領的兒子。
晏昭終于體會到,什麽叫作命運。
這輪名叫命運的巨輪碾得很慢又很細,還在緩緩地向前。
“您是朝格圖的恩人,也是我乞源部的恩人,請随我們來。”系着狼牙墜子的人對晏昭禮遇有加,看向蕭回時狠狠皺起了眉頭。
“大君故去,您回來得太晚了,大王子已掌草原十八部。”
晏昭問道:“此前南梁與朔北交戰,莫非是南梁輸了?”
否則齊格勒怎能掌管十八部。
哪怕這是個南梁人,海日古不怕洩露軍情,這是兩國百姓共知之事。
“此次與南梁交戰,朔北深受重創,騎兵潰散,大王子被俘。幸有天神庇佑,南梁灼墨軍景琛,得意忘形,酒醉後昏死在雪中無人發現,被活活凍死了。南梁無将帥,軍中大亂,大王子趁亂逃走,還率兵奪了萬石糧草。”
南梁無将帥,朔北騎兵潰散,卻又有了得天神庇佑的齊格勒凝聚民心。
他們離開南梁短短幾月,局面一發不可收拾。
晏昭怎麽也沒料到景琛會死在此時。失景琛如南梁斷其右臂,本就積弱之國,如何敵得過悍勇的朔北?
他慘白着臉拽緊蕭回的衣袖說:“我要回南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