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風雪歸人
風雪歸人
“流水消磨兵器光。”
草原那抹碧綠深藍的明珠凝結成天神之眼,牧民在神之眼的注視下,圍着篝火星辰,聽千百年來牛羊的叫聲,還有那驅逐狼群的銅鈴聲。
歲月從不厚待凡人,凡人卻要仰仗歲月消磨掉一些過往。
諸如愛恨、恩仇,還有萬裏荒原野流淌的血色。
但求流水消磨冷鐵刀兵之光,可血和淚沒有辦法守護任何人,長弓和刀劍才能。
朝格圖足下停頓,遠眺層雲之外只餘個虛影的山脈,雪原上兩株幹黃的茅草低頭搖曳,風冷霜白,凝凍的草莖埋在雪下,遭勁風折斷。
“不知道哪年哪月……”刀兵才會無用。
“你說的那個……春喜,他也是我們族人?”
朝格圖斷斷續續問他,不然那個人怎麽會知道這支歌。
“他不是。”
隔了太多年,蕭回幾乎都忘了春喜怎麽知道這支歌的。
“他祖籍是華光城的人,流離經亂才到天都。據他所說,北陽關外的南梁之民也都會唱這個。”
想來當年那位傳唱歌謠的人,是真的憐憫兩國百姓。
他與春喜主仆一場,臨別時還害他平白遭了一回苦痛,想到此生恐不會再見,心下只餘愧疚。
又思及晏昭,守禮的讀書人不會留在朔北,他必然要回南梁,說不得走出雪原之後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Advertisement
“我初到天都那時天德帝賜住宮內,夜裏害怕,春喜哄我睡覺時唱過一次。”
晏昭靜靜聽他一股腦全交代,說實話,初初聽聞他說的那時候,晏昭全然陌生的那時候,他有一點點苦澀。
他是懷揣着目的結識蕭回的,蕭回也是有目的認識他的。
而他們如今的關系,竟有種啼笑皆非之感。
十二歲的晏昭在夢中都不會信今時今日,他背負着一名蠻人,越過風雪送他歸家。
人世之事,非常人所預料。
遠望見一片椴木林時候,已經又過了一夜。
朝格圖喜極而泣,以為到了生路,忽然風雪大作,迷人眼,一瞬瞧見的希望湮滅于白色沙粒中。
果真如蕭回所說那般,狂風驟雪加身。
不過一個時辰就埋到了膝蓋,晏昭舉步維艱,再加上背後負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窩中。
“阿昭哥,你放我下來吧。”
蕭回将腦袋埋在他頸側,冰涼的鼻尖蹭了蹭溫軟的肌膚,晏昭冷得一激靈,輕聲道:
“你再動一會兒,我就真背不動你了。”
蕭回不敢動了。
“風雪容易迷失方向,你懂風向天時,隔一會兒就給我指一指方向。”
他們繼續走,走了很久,朝格圖問了一遍又一遍。
“椴木林怎麽還沒有到?”
晏昭和蕭回不忍心告訴他,雪中亦是有蜃妖的,興許只是幻象。
走了這麽久,雪原蜃影都遇見了,他低聲問晏昭,“阿昭哥,我們能走出去嗎?”
“嗯?”
霎時風雪驟起,淹沒了他的聲音,晏昭似乎沒有聽到。
身後的朝格圖一個趔趄栽倒在雪中爬不起來,紅着眼眶連眼淚都流不出。
蕭回從晏昭背上下來,一瘸一拐走過去向他伸出手。
朝格圖四仰八叉卧倒,片刻的功夫身上覆了一層淺雪。
晏昭緩緩轉過來,他其實只能看到個朦胧模糊的影子,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麽。
蕭回還沒能把地上的少年拉起來,回眸再看晏昭又是一愣。
他眼睛微眯着,眼周紅腫,冰花凝在眼睫上,雙手拄着拐杖,只能勉強看到遠方,故而他不曾看到椴木林,還要蕭回時不時再指一指方向。
蕭回咽了咽幹澀泛着苦意的喉嚨,風雪凜冽如刀劍,再沒有比此時更難過。
晏昭似有所覺摸上了自己的眼睛,安撫道:“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令人閉目,茫然無見,等離開就好了。”
這幾日晏昭守下半夜,白日裏背着蕭回,查探雪原的方向,也只有他患此不可視雪光的病症。
朝格圖以手蒙眼,躺平認命了。
“肉幹和饅頭不多了,一個瘸子,一個瞎子,瞎子背着瘸子,除非是天神降下神跡,我們只能埋在這裏。”
“我們不會埋在這裏。”
蕭回彎腰拽起了朝格圖,小少年心如死灰,拽不起來,反而将他拽倒在地上。蕭回伏在雪地裏,狼狽不堪。
“凍死的人連野獸都不吃,你也說了,我們沒有幹糧了,既然你打算赴死,倒不如為我二人謀三分生機,你的肉也能做幹糧。”
說着,他鎮定地抽出一柄短刃,探向朝格圖脖頸。
“你問我的,我願意做蕭回就做蕭回,願意做阿木爾就做阿木爾,倒是你,是想現在死在我刀下變成幹糧,還是繼續跟我們走興許埋在風雪中?”
朝格圖不了解蕭回,被那一雙染上陰霾的幽藍之眼盯着,他絲毫不懷疑那背棄之人言語的真假。
小少年叫人唬住了,捧起一捧雪塞進嘴中,拾起拐杖,惡狠狠走在了最前。
蕭回從衣擺割下塊布條,靠近晏昭,為他蒙上眼。
“你說過,你沒有打算與我同死同穴。瘸子瞎子,天殘地缺,聽起來有無限生機。”
晏昭宛然若嘆息,半蹲下來說:“上來,為我指路。”
走在前的朝格圖裹緊了裘衣,悄悄向後望了一眼,凍僵的小臉扯不出任何表情。
蕭回雙手勾在晏昭的脖子上,身上的裘衣向前拉了拉,胸膛與背後相貼,親密無間。
“椴木林果然是蜃影,走了這麽遠,它還是不遠不近就在前方。”
前頭艱難邁着僵硬步伐的朝格圖腳下一滞,拖沓着腳步,再向前時像是拖着千斤墜。
“不知道還要走多久,阿昭哥,剩下的糧食,算上那小子,應該夠我們撐到走出雪原吧?”
朝格圖挺直了脊梁,又走快了幾步。
晏昭:“……”
他又冷又累,其實并不是很想說話,可蕭回這話屬實是壞心眼。
“當心吓唬過頭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把我們一個瞎子一個瘸子先了結了。”
蕭回默了默,他就是瘸了腿,也不至于差勁到這份上,但還是聽晏昭的,沒有再激他。
興許真是上天錘煉,他們沒有看到椴木林,卻看到了一座伫立在風雪之中廟宇。
碧空一樣的藍,鋪着金色琉璃瓦,飽受風侵雪蝕,像是一座海上的孤島。
先頭椴木林蜃影給他們的陰影實在太大,這回連朝格圖都不再相信,木然呆滞地朝着那個方向而去。
走到廟宇門前的時候,天色暗沉下來。
風雪天總是這樣,愈到黃昏,愈叫人不覺時歲流淌,雪色瑩瑩,總不至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朝格圖是真認命了,他就躺在廟前,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今夜他們找不到住處避風雪,明早就會被風雪掩埋了,倒不如死在這叛徒的刀下,族人若能撿到他的骨頭,想來不必為他報仇雪恨。
仇人應當也沒有辦法活着歸去。
蕭回将裘衣給晏昭系上,自己扶着拐杖給他指路,說:“當心腳下,是朝格圖,越過他,徑直向前。”
朝格圖一個翻身起來,又确認了一遍,這不是雪原幻影,是真的。
“有救了!”
他掙紮着跪坐起來,又朝着西方下跪,感謝他的天神降下神跡救他一命。
叩拜過天神之後,他再來看蕭回時,并不似之前怨恨。
朝格圖手指撫摸着神廟門前刻畫的圖騰,是一只鷹隼,草原一支部落的圖騰。
“阿木爾草原話的意思是平安,從這裏起,你就回家了。”
蕭回忙着給晏昭引路治傷,晏昭也惦記他腿上漸漸沒有知覺的創傷,一時間都沒有看向朝格圖。
蠻人一路風雪加身,指着鼻子罵過蕭回背棄之人、叛徒、雜種,都遠不及這句刺痛他的心。
一種綿密的鈍疼,緩緩自心上散開,初時無感,略有酸楚,漸漸的,從那遲鈍的一點次第彌散,四面八方的痛意如潮聲洶湧澎湃,敲擊着他心肺。。
回家了。
大君爹不在人世了,阿娘呢?
回家了,族人依然是那個貧窮而悍勇的族人,依然要南下搶掠。
回家了,朔北與南梁無可消弭的仇恨撲面而來,從此,他與晏澤芳分屬兩國之民,來日亦恐成刀劍相向之仇敵。
“騰格裏天神在庇佑着你,你是天神賜予草原的呼和蘇姆。”
蕭回不懂僅僅是風雪中一座廟宇,他怎麽成草原的“藍色之箭”了。
他還沒有決定要做蕭回還是阿木爾呢!
冷風吹得凍僵還沒化開的腦子在暗室裏開始複蘇,他回到朔北了,終于不用選了,如何能做蕭回呢?
他做不成蕭回了。
晏昭聽到他終于送質子歸國了,也說不好是喜悅還是傷情更多些。
諸事容後再談,蕭回腿上的傷再不處理,草原上可不會允許又一位斷腿的雄主。
蕭回借廟裏的器皿,挖了一盆新雪,雪屑不停搓着傷腿。血脈中凝滞的血液再次帶着溫熱流淌的時候,蕭回的腿還有點麻,而那皮肉翻卷的傷口,依然無知覺,且變成了黑色。
“這廟裏有不少傷藥和吃的,我們在此待一段時日。”
朝格圖對此無異議,剩下的一瘸一瞎更需要休整。
蕭回咬着牙,用匕首一點點刮去黑褐色的皮肉,上好了藥。
晏昭的眼睛依然蒙着黑布,解開縛帶,眼皮依然泛紅有淚痕。
“蕭吟別,賀你年年佳節,永保團圓。阿木爾,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