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君似雪月
君似雪月
厚厚的雪層結成冰,一腳踩下去好似踩着麥粟的聲音。
雪原上路過一片結成雪柳霧凇,在一片青冥蒼穹下美不勝收,這兒卻多了幾個煞風景的人。
蕭回砍了三根長棍子權作行路難的拐杖,每走一步木棍都向雪中深陷。腳印向北方蜿蜒,風雪自西而來,刮骨入髓。
白日裏他們越過風雪荒原,夜裏不得不停下的時候,蕭回和晏昭點起火堆,輪流守夜。
據朝格圖所說,他那不同于尋常人的嗅覺能聞到灰狼的腥氣。
灰狼不在這一片徘徊,不必守夜,可狼要怎麽捕獵過冬?
“我沒有聞到狼群的腥臭。”
朝格圖用草原話和蕭回這樣說,說完尋了一堆毛草皮,裹着厚裘衣整個蜷縮背對着火堆不言語。
沒有狼群,算得上是一樁幸事。
晏昭油然松了一口氣,若是風雪再遇狼群,他們連死都屍骨無存了。
“虛僞的梁人!”
朝格圖生疏的言語罵道:“虛僞!”
兩國仇恨非一日之功,他罵蕭回是叛徒尚有緣由,說晏昭虛僞就毫無根據了。
蕭回眉目泠然反問他,“梁人怎麽虛僞了?”
朝格圖一聽問話的是誰,撅着屁股更用力裹緊了裘衣,嗤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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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狼群你還挺高興的,你們一夥兒的,你早忘了自己的故園血脈,當然向着他說話。”
蕭回蹙眉,就事論事,“不是向着誰說話,是道理,草原的騎兵率先進犯中原邊境,搶掠中原百姓,難道做的是對的?”
朝格圖聽後立即掀了裘衣站起來,氣極指着蕭回的鼻子罵。
“叛徒!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先祖不會原諒你!”
“我哪裏說錯了?”
“你沒說錯,我們不該進犯中原!”朝格圖猩紅着眼,怒氣十足,“照你說的,天神要我們生為草原的孩子,追逐水源和牧草,居無定所,就是為了讓我們在荒年凍死餓死被疾馳的餓狼群咬死嗎?”
朔北良田無幾,氣候嚴苛,不宜種五谷,牧民逐水源遷徙,追的也是生機。
災年草原上的兔子都活不長,灰狼群铤而走險沖向被圈養的羊群,族人舉起狼刀搏殺,在這個背棄之人的眼中,竟然是理所應當的嗎?
蕭回只是一時忘了,他嗫嚅着說不出話。
草原之人劫掠中原不對,但他們不願再過那樣靠着天神輕蔑的憐憫過活的日子有什麽不對呢?
天不生無用之物,地不長無名之草。天予之,人取之,牛羊生靈再取一部分,如此淺顯的道理,他一直都懂,可他心長偏了。
他看到南梁水患旱情生民不易,看到天都城向西望山腳下那雪瑩瑩的墳冢,還有那不得歸的征人……
無故覓恨做什麽,于是他就忘了草原上的族人。
忘了他們是怎樣挽起弓箭與獸禽争活路的,忘了他們牧馬牧羊的老人是怎樣跪地祈求騰格裏天神的,也忘了流淌在荒原血河中的,也有他的族人。
朝格圖幾句話說得蕭回啞口無言,小少年早知道這個在南梁的王子不算他的族人,舉手投足都染上了中原人那一套毫無用處的舉止言行,變成了被南梁馴養的狗。
他偷瞄了一眼踞坐着裝模作樣的蕭回,好半晌才譏諷着啐了一口。
“喪良心的雜種!”
晏昭就坐在一旁的火堆邊上,烤着饅頭,嚼着肉幹。
兩個朔北人吵架,他懂個大概的意思,私心裏偏袒蕭回,卻也無法反駁朝格圖。
多可笑啊,一個背棄故土同族之人,他竟然偏袒他。
可這不就是阿公和他都想看到的“囚狼計”嗎?
囚狼計無用,那麽這一次,再稍等一等,晏昭願意将這只草原天狼脖子上無形的繩索摘下來了。
“你們不餓?今晚還長,餓着肚子睡,當心睡不着。”
幹饅頭經火烤一烤,饅頭皮微微焦黃,散發着溫暖誘人的香氣,朝格圖很有骨氣地瞥了一眼,翻身裹着裘衣繼續睡。
晏昭不強求,留了幾個放在火堆的餘燼旁。
蕭回面色蒼白,說不清是痛楚還是哀切,興許兩者都有。
“趁現在,給我看看你的傷。”
蕭回道:“哪有什麽傷……”
晏昭不同他饒舌,手下不留情面摁向他右膝下。
“箭傷,怎麽不說?”
晏昭想起他們步入風雪原野時,近在百步的追兵,是蕭回提刀斷後,想是在那時就受了傷。他忍着拖了一路,晏昭也直到這時才察覺。
好不容易歇下來,他撸起蕭回的褲管,仔細看着反複凍傷已經糜爛的傷口,伸手摁住了周邊已經發黑的腐肉。
“有知覺嗎?”
蕭回發白的臉色點點頭笑,“有,放心,我心裏有數。”
晏昭抿唇不言,要是心裏有數就絕不會在入冰原前讓最後一道箭矢傷到自己。
“你心裏有數,如今堪堪能遠望見松林,走出這片原野還要三五日,你有什麽數?草原蠻人斷了腿還能有什麽好結果?”
“阿昭哥,有點誇大其詞。”
晏昭不覺得,風雪中傷口本來就不易好,加上凍傷,他還走了這麽遠的路,朔北無良醫,說不好就得斷腿保命,他哪裏誇大其詞了?
“明日我背你走。”
“好好好,你背我走。”蕭回笑着将他拿來的饅頭和肉幹,全塞給他,“全吃了吧。”
夜空之下能看到無邊無際鎏金的星辰,蕭回指着星宿道:“明日無風雪,後日有雪,是狂風驟雪。”
晏昭默了一默,沒有懷疑他說的。
質子殿下可是齊監正的高足,通讀《星經》,通曉天時,說是神仙下凡都不為過。
次日天既明,晏昭背着蕭回繼續向北行。
晏昭褪了輕裘,将蕭回背負在身後,玄衣耐髒,便是有血色也看不太出來。
蕭回還有些推拒的意思,結果确如晏昭所料,他那條傷腿,已經快沒有知覺了,拄着拐杖也是個拖累,深一腳淺一腳的。
他幾番張口欲言,想說的不過是“你們走吧別管我了”這樣的話,大抵知道晏昭不會聽,就沒能說出口來。
“我承諾了要送你回北地。”
即便是這樣冷的荒原上,晏昭的額頭還是沁出了汗珠,他說:“蕭回,蕭吟別,這是齊監正給你取的字,你不要的那個字。”
“如今我還是不想要。”
蕭回當初不要這個字就是因為此名不祥,沒想到此後經年,還是這個不祥的名字。
“古來言離愁,灞橋楊柳一杯酒,明月下西樓;今我欲為羁旅客,奈何……”
“奈何溫玉作頑石。”晏昭微喘咳嗽一聲續上他的打油詩。
天都出逃前,晏昭去見過齊行之,齊監正惦記着俗家弟子,想他此一去,“蕭回”再無人可取字稱名,當初說“吟別”二字與“回”相輔,像極了名谶,故而蕭回不要。
齊監正同晏昭說起這回事兒時,頗為忿忿道:“豈有避谶諱而改命者,真乃頑石頑石!”
蓋因既吟離愁,便談不上谶不谶的了。
晏昭适才想起,無論他願做蕭回還是願做阿木爾,這麽大的人了,該有個正經稱呼。
“蕭吟別,我一諾千金值。”我會送你回去。
“阿昭哥,多謝你,我給你唱個曲兒答謝行不行?”
晏昭就笑,一笑嗆了一口風,微微幹咳着,聽背後人低低吟着小調。
不像朔北蒼涼的大調,有幾分像南方溫軟缱绻。
“萬裏荒野原,千山覆雪頂。
君若雪中月,侬似月下影。
人世有悲歡,見影常随月。
君若風中花,侬似花上塵。
聚散總無常,栉雨滌淨土。
相親相憐長相守,願做塵影伴君走。”
朝格圖一路上沒說一句話,對這一對膩膩歪歪的男人,想說的想問的總也問不出口。
“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他忸怩着,好奇心勝過羞恥感。
蕭回念着昨日被小少年罵得擡不起頭來,今日不願去觸黴頭,未料他會問這樣的話。
這一問倒是問住了晏昭和蕭回。
他們是什麽關系。
晏昭說:“我是他哥哥。”
聞言蕭回用力摟緊了晏昭的脖頸,并不是很中意這個回答。
朝格圖疑惑,用生疏的話說道:“兄長?阿幹?”
晏昭但笑不語,欺負老實人。
無論南梁朔北,哪家長大的兄弟會老老實實叫“哥哥”。
朝格圖聽着怪異,卻沒往情哥哥那邊想,還輕蔑地說:“我十歲的時候就不讓阿幹這麽背了,還有,你的歌兒唱的不對。”
說罷,他先開了一嗓子。
“萬裏荒野原,千山覆雪頂。
飲馬潇潇處,風吹見藍溪。
神山庇牛羊,天蒼地茫茫。
鐵骨男兒征蘭時,柔情女兒守月日。
青山朝別暮相見,嘶馬且回夢悠悠。
願見北地無虎狼,流水消磨兵器光。”
……
這首詞……蕭回真是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少年人仗着血脈天生,加之荒野特有的空曠,一首調唱完,清越的嗓音嘹亮回響,不知他是否解曲中真意。
蕭回一愣神,叫他曲解成“這個叛徒,這麽多年過去了把草原的曲調用來唱那亂糟糟的風花雪月,一定是早就忘了這首歌了!”
“春喜也會這首歌,沒有他唱得這麽……”
蕭回一時無法形容,蒼勁、雄渾……還是高亢?
“很明亮。”不同于春喜唱的那般郁悶。
“你知道詞中是什麽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