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雪埋塵垢
雪埋塵垢
昌平三年,歲末,北陽關外,灼墨軍少帥景琛大破朔北鐵騎,生擒大王子齊格勒。
将帥之才,貴在善謀。此一戰,南梁朔北可安數載,景琛此功足可彪炳史冊。
此夜軍中宴飲歡慶,烹羊宰豬,開壇飲酒,飲的卻是那塞上白。
景家才知道的釀酒方子,不好費糧食粟米,只剩了幾壇而已。
景家人從不拿塞上白來騙人,這不是他們的酒方,是先祖從草原牧民手中得來的酒方。
景氏有訓:承灼墨之軍,不可飲塞上白。
興許酒方是平和安逸的時代得來的,興許是戰火侵襲、灼墨草原時得來的,總之,這不是中原人的酒方。
不會有一個種族會喜歡給自己帶來殺戮的人,可仇恨就是這樣冤冤相報,代代傳承。
灼墨軍的少帥不能想着仇恨和殺戮的對象,還要再來飲他們釀的酒歡慶他們的失敗,天底下怎能容忍這樣無恥的事?
就算沒有景氏訓言,景琛也從不飲塞上白。
邊塞有雪,白雪覆血色。倘無烈酒,紅爐點雪無趣;若不得飲塞上白,諸多酒味亦無趣。
故景琛從不飲酒。
軍中不知者借興勸酒,景琛推拒過三巡後也就沒有不識趣的再勸。
宴飲這等作樂的好事,燕錄就是傷還沒好,也得來摻和一腳。
景琛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得勝還都,若真叫景瑤入宮闱,可就沒有燕妃的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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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語至半夜,燕錄拖着脊背還疼的身軀,強作無恙入中軍帳中,如此想到。
酒香肉香混在一起,紅爐煮酒烹茶,暖風曛人,隔絕帳外冰天雪地。
飲多了酒水的将士不在少數,彈劍作歌,舞刀助興,亂做一團,燕錄乍然到來卻不顯突兀。
燕錄滿斟一杯祝景琛,身側守将阻攔,“少将軍從不飲酒,燕大人可以茶代酒。”
烹茶味澀,且多有提神之效,與燕錄所想背道而馳,遂仍以酒相勸。
“少将軍謀略非凡,生擒草原王子,擊潰十八部騎兵,功績彪炳,英雄蓋世。自古英雄要美酒相配,嘉宴良辰,怎好推拒呢?”
景琛起身接過酒盞,燕錄正要笑,卻見景琛面向西北,翻轉手腕,一樽塞上白遙敬荒原戰場。
醉卧沙場,塵涅白骨,征戰幾人回?
景琛道:“年節将至,這酒豈能吾等獨飲。”
“第一杯,祭埋骨疆場的兄弟袍澤,南望南梁故土,魂兮歸來兮!”
燕錄整肅,恭敬又倒了一杯。
“第二杯,祭朔北亡于荒原之上無辜百姓,願草原天時順祺,牧草肥沃。”
燕錄皺眉,頓覺他虛僞得很,這時候替朔北之民祈求天時大吉,那是仇敵!
他不肯再為景琛斟酒,另一将士卻奉酒而來。
“第三杯,一樽酹風雪,願我南梁國祚綿延,百姓安樂,南北無兵戈戰事,萬世昌寧。”
三杯酒,景琛不飲酒,也給足了燕錄面子。
燕錄知道他是絕不肯飲酒了,反而給他沏看壺茶來。
他掀開茶壺蓋看了眼,茶香醇厚,茶湯色深,提神的濃茶。
料想這一遭謀算不是一日之功,景琛多日未歇,疲憊不堪才要醒神。
燕錄向壺中稍稍下了點藥,非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只是一點點助眠的迷藥。
酒香帳暖,叫人犯困,再加上景琛本就熬了幾個日夜籌謀戰事。他年紀輕,比軍中這群耍酒瘋的人年輕太多,故而熬得住。
這場仗勝了,為南梁賺得了喘息之機,景琛繃緊的弦稍稍松了松,手撐在側颌下,眼皮子開始打架。
暗室燈火下,這青年眼下烏青分明,唇周胡茬泛青。景大帥生得糙,聽聞先夫人是難得的美人,可惜紅顏薄命,幸而三兄妹都有幾分肖似其母。
景二公子長于天都,都道紅衣小郎生得俊俏奪目,大公子于邊塞久經風霜,看着更沉穩莊重,可原來年紀尚小。
燕錄叫醒他,青年睜眼時略顯茫然懵懂,叫他驚然覺察,景琛如今還不到而立之年,比他還要小上幾歲。
他初初上戰場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就要扛起南梁的脊梁,就要做威震四方的将軍……
燕錄腦海中有些什麽東西一閃而逝,他沒能抓住,反而是脊背後皲裂的傷口刺痛,妹妹憂慮之詞,景大帥的三十軍棍,都叫他心生怨怼。
武将世家真是厲害,十幾歲就能上叫孩子上戰場混點功績,威名傳千古。
都說景家人為将帥之才,他燕錄出身卑賤,若他有個當大将軍的爹,指定到軍中随便混混也能混出名堂來!
不會比這青年差到哪去!
他暗暗下定決心,搶在景琛手下之前說:“少将軍困乏,我跟他一起回去,諸位将軍繼續飲酒作歌。”
關外飛雪暫歇,白茫茫的厚積雪中印着淩亂紛雜的腳印,北風刮過來,向領口裏鑽,刺得人臉頰生疼,燕錄扶着半昏半睡的景琛回去。
走至半路,有一段短巷,瑩雪堪到小腿肚,陰寒不見光,新雪未有足跡。
茶水中的迷藥見效,景琛腳步遲滞,整個身子都壓在燕錄身上,未結痂的傷口崩裂。
“少将軍,我去方便一下,你就在此等候。”
景琛倚着牆角,用力晃了晃腦袋,強自清醒,沒有回他話。
燕錄心想,這樣不行,還不夠。
他稍走遠了些,尋了一根長棍,從背後擊中景琛左肩之上的頸側,看他暈倒在雪地之後,扔了長棍,揚長而去。
燕錄一回自己的帳中就褪了衣衫給自己上藥,先前的紗布浸潤鮮血,在這酷寒北地,連血液都要凍住了,傷口哪裏會結痂呢?
他裹着厚重的裘衣,睜眼睡了一晚上,到後半夜,天地寂靜無聲,簌簌落雪下紅塵,白霜掩盡塵垢。
等到天明時分,外頭有了喧嚣雜亂的聲音,燕錄才敢借着明亮的天光合一合眼,卻又渾身顫抖,恐懼不安。
南梁天都,歲末子夜交接,景将軍府中。
月色入戶,家中三小姐于夢中倏然驚醒,欲寝不得,披上衣衫走出房門。
中庭院落還有個和她一樣睡不着的。
“二哥?”
景瑤先是看向他手邊長刀,旋即無奈,“習武哪能這樣不顧惜身體。”
“沒有,只有今天這樣。”
景珏捂着心口淡聲說:“忽地心悸到無法安寧,索性出來練練刀法。”
妹妹瘦而不弱,倒不至于勸她天寒多添衣保重身體。
景珏提起長刀砍了院中兩枝枯樹幹,“瑤瑤來指點指點二哥武藝。”
景瑤黛眉輕挑,眼尾上揚,她雖不擅使刀,但沒有推辭。
兄妹兩人比劃了幾十招,點到為止,景珏雖是兄長,卻稍遜一籌。
院中梅枝本該淩寒傲霜,不知為何死于深冬,餘枯木幹枝,殘花碎紅。
景瑤占了上風,忽聽北風卷幕簾,風燈搖曳,燈芯明明暗暗,枝頭殘紅墜地。她一時不差,竟叫手中枯木劃破了手,待查看之際,風聲呼嘯,吹滅了昏燈。
“瑤瑤?”
她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景珏心中亦是狠狠一痛。
沒由來的痛意和酸楚,景瑤心神恍惚道:“真冷啊!”
北地幹冷,天都陰寒刺骨。
景瑤扔了枯枝說:“爹和大哥快回來了吧,大哥總說他不怕冷,這天都的冷和北地可不一樣。”
景珏沒有多說什麽,他沒有去過北地,哪裏知道呢?
“多虧了皇後娘娘送來的信,我跟阿爹還有大哥說過了。爹和大哥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把灼墨軍權交還,一家人團團圓圓。這一回他們一定能打得朔北十年不敢來犯,等爹養好了病,告老致仕,天下太平,我們游山玩水去。”
“到那時候,二哥你的那些朋友,朔北的、南梁的、寒門的、世家的,再沒有仇恨和分歧……”
景瑤說着抽了抽凍得通紅的鼻翼,不知道為何竟然想落淚。
像是他們等了那麽久,終于等來了一點黎民曙光,遙遙望着那陰沉沉的暗色長河。
黎民要來了,可她兄妹二人,怎會如此惶恐難安呢?
一任階前,風聲響天明。
兄妹二人枯坐等到東方見白,景瑤掌心劃過的血痕凝固,景珏回過身來慌忙給她包紮,略有些怨怪。
“昨夜昏燈忽然熄滅,怎麽受傷了都不吱一聲?”
“小傷,這都好了。”
“我是管不了你,等阿爹和大哥回來,你可就不能再像這樣了!”
景珏伸手彈她腦袋,她是爹和大哥在邊關管着長大的,不像他,長到這麽大都不曾去過北陽關。
“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在年前回來,要是回不來,還是只有我們兩個去宮中赴年節宴,真沒意思。”
景瑤笑說:“還是不一樣的,今年陛下喜得龍子,皇長子又是寵妃所出,賀新年的舊辭令不能用了,二哥得找個旁的人再寫一個賀新歲辭。”
往年嘛,景珏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只是文采不怎麽出衆,後來與晏昭交好,恭維奉承話他也能斐然成章。
思及晏昭,又是一樁不可言說的無奈何。
當日劫法場的羽箭是他自己做的箭矢,無軍中标識,再加上那日太亂,追捕質子尚無餘力,惘論是高樓射箭的人。
不知他們平安否?蕭回可回故園否?晏昭還能歸天都否?
景珏想,有點懸。恐怕他以後都不能再提蕭回和晏昭的名姓了。
而他們此時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