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掎角之勢
掎角之勢
繡着金色頂冰花的藍色旗幟飄在華光城下,成千上百騎兵握着狼刀長矛列成半月陣。
天地肅穆,雪落無聲。
朔北的矮腳馬種不懼嚴寒,輕騎鐵蹄,咴咴鳴叫着,如草原的蠻人一樣。
景琛率衆迎敵,與之前齊格勒有意敗給他不同,這次的朔北騎兵不為攻城略地,只為了劫掠。
原先兩國交接之地鄉野尚有百姓,後連年起兵戈,朔北搶掠村鎮,致使北陽關臨近鄉野無民無糧。
朔北亦有平原農牧糧草,豐年自給未可,災年更是餓殍無數。
輕騎專于奔馳游走,只為劫掠糧草不必與鎮守邊關的二十萬大軍相抗,苦了北陽關三城三鎮的百姓。
監軍以糧草不濟唯有拒了景琛的請戰書,景大帥病重,監軍持天子谕令,莫敢不從。
監軍說:“朔北無攻城略地之意,齊格勒率輕騎自山間小道而過,劫掠夠了,也得回去收拾他那雪災的爛攤子。況邊城多盜匪,劫掠百姓的又不是只有朔北,何必争這一口氣,非要以大軍他呢?”
“監軍口中的那些百姓,是借給我們糧食、是保家衛國的将士們應當守護的南梁子民!”
監軍不說話了,只能放任景琛帶了他家的灼墨軍與齊格勒對峙,不許二十萬大軍迎戰。
齊格勒與他年紀相仿,輕狂得意,縱鐵蹄厮殺之前,不妨與景琛較量一番。
長矛與斬狼刀在馬背上過百招,兩人心知肚明,對方的武藝不遜于自己。
兩相退避,景琛聞軍中來報,朔北輕騎弓兵已繞過華光城,南下劫掠,碰上了督糧官。
軍中糧草事關重大,景琛只得調轉前去援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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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燕錄押運的糧草抵達北陽關,只剩下了奏疏中糧草的一半。
燕錄優哉游哉,絲毫不懼,不像是被打劫過的人。
“将軍容禀,押運的路上人和馬也是要吃喝的,路遇盜匪賊寇,還因将軍守關不利,蠻人劫掠,能留下一半就不錯了。”
“胡說八道!蠻子未能殺害一名士卒,沒有搶走一袋糧,我們去的時候你正躲在糧車底下!”
打從他妹妹做了皇妃後,燕錄還沒受過這等委屈,還是被一介小将指着鼻子罵膽小怯懦。
他看着白袍玉面小将,料想這就是灼墨軍少帥景琛,器宇軒昂,威名遠播,也懶得和下等人計較,遂挺直了胸膛說:“下官陛下任命的督糧官,今糧草已至,祝将軍百戰百勝。”
燕錄叫苦不疊,思及妹妹與他遞的消息,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正無措,景琛命人擺酒設宴款待,不提糧草僅有半數之事。
燕錄得意,以為是因國舅爺的身份得了禮遇,宴席間大放情懷,徑直索要歌姬舞女陪酒助興。
鼓羯聲中,瑤琴響,軍心大亂。
景大帥聞訊而起,入帳中查看,怒極。
他治軍嚴明,從不許軍中招妓,更別提強逼良家女入營中,這外來的督糧官膽敢犯他軍法!
景大帥怒道:“拖出去,砍了!”
景琛才與齊格勒戰過一場,回來驚聞父親要砍殺督糧官,旁的不提,單這人是燕妃的兄長,就殺不得。
争執之下,景大帥痛罵燕錄一通,後降為三十軍棍。
燕錄酒酣正醺,冷不防被拖到外頭冰天雪地裏,脊後傳來痛意叫他清醒了不少。
聽說嚴寒冬日的傷是會要人命的,這景家父子莫不是借故想要他的命!
燕錄咬着牙低下頭惡狠狠想,虧他對景家人如此尊崇,倒不如聽妹妹的!
他臨行時,燕妃娘娘囑托過他一二。
“景家三小姐長于邊關,卻在及笄之年歸于天都,至今都未曾議親,想是要嫁于內廷宮闱。宮中已然有了世家出身的皇後,再來一位武将世家的妃子,來日妹妹哪還有立錐之地?”
“況,景家人牢牢握着兵權不放,必是有不臣之心,陛下早有猜忌,妹在深宮無根基,皇子母族不強盛,兄此去定要有功而返!”
……
朔北金帳,齊格勒飲一碗塞上白擲碗于地,聽探馬回報。
“南梁籌集的糧草已到,景琛将餘糧與新糧集存于城中,城池已近空城。”
齊格勒低詢帳中謀士,“如此淺薄的誘敵之計,他是不是瞧不起我們?”
握着獸骨鐵杖的薩滿悲憫地看向他,“大王子,我聽說您身上的狼皮衣裳是那欽大君獵來的。北方蒼狼群襲擊黃羊,被草原的弓矢射殺,狼尋不到吃的,不惜與人争搶铤而走險也要活着,惘論是人呢?”
地處北方的荒原太懼怕不毛的寒冬,直到春三月,中原草長莺飛,冰原雪地上金色的頂冰花破出冰雪。
餓極了的灰狼群逐趕瘦疾黃羊,十八部落青壯騎兵要保護他們的羊群和孩子。
草原部落青壯年男子死在馬背上的數不勝數,死在狼爪下的數不勝數,長刀卷刃,興許某一天神聖的呼倫池畔都不再有天上皎月的倒影。
齊格勒帶了十八部的勇士來此,豈能叫他們回轉家園時一無所獲,再看着來年的屍骨,目光豔羨一山一水之隔的南梁田地呢?
圓月變成血色,伴星長庚閃爍,風雪如驟,狼镝長鳴。
這是他們族人的悲哀,景琛的陽謀耍得坦坦蕩蕩,就算明知是計,也得去闖。
齊格勒旋動指骨鐵扳指,不欲再問天意,他朔北沒有怕死的男兒!
大薩滿卻神神秘秘說:“南梁軍中似有變故,像是大王子的離間計有所成效,或可以此擊破灼墨軍主将。”
齊格勒瞳孔一震,眸光重新燃起野心的火焰。
既知南梁君臣不和,那這以糧草為餌的計,他非得将計就計。
“探子回報,說那押運糧草的督糧官叫景大帥杖三十棍,正懷恨在心。稍激将一番,叫他為我所用,在景琛背後放冷箭也未嘗不可。”
齊格勒皺眉反問,“景家父子在南梁素有名望,他會因為這點小事懷恨在心?”
大薩滿實是歷經滄桑的老人家,尊貴如草原之主,也還是個年輕人,他為這年輕人的天真愚昧發笑,又不免懷念,昔年那欽大君也是這般,有着比呼倫池水還純澈的靈魂。
“大王子要知道,除了灼墨軍是景家所有,北陽關二十萬将士從何而來?他們的糧草從何而來?”
“南梁百姓。”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好戰者亡,忘戰者危。”
傳聞說大薩滿原是漢人,不知何故遷徙到朔北,效命于那欽大君,他是草原上最了解中原的人。
“南梁窮兵黩武這些年,文人洋洋灑灑寫過數篇仇國之論,無非是怨怪武将屢屢妄動兵者,上下百姓悲苦可憐。”
“景家人固然于社稷有功,妄動不祥之器,功高震主,未嘗不結家國民怨。”
“督糧官未必因此生怨,但只有他有怨。心腹內病,藥石無醫,此戰,大王子可勝。”
天上星辰不顯,塞外飛大雪,呼嘯風聲中,人影都不見。
齊格勒率騎兵入城中奪糧草,并命兵将在城外接應,果不其然有伏兵埋伏在此。
輕騎在重騎的掩護下劫掠糧草,運至城門時,玄鐵城門溘然關閉,城樓上忽地出現披堅執銳的兵将。
齊格勒慌亂一瞬,命人吹起號角。
朔北大批重騎就在城外接應,只等一聲令下,重騎兵就會攻城略地。
草原的未來之主人在此處,料景琛想活捉他,故而會留更多人馬在城中埋伏他來取糧草,守城将士人手定然不足。
齊格勒眼中燒起仇恨和野心的火焰。他将計就計,便是他死在這裏,華光城也保不住,城破之後,領地和糧草都是朔北的!
他想得怪慷慨悲壯的,抱着不畏死的心緒來此,倒也不負他父親和十八部的榮光。
景琛自不知他心中悲哉壯哉,居高而下命弓手圍射,緊閉城門,眸光更甚落霜。
抓齊格勒與朔北談判固然重要,他也絕不會願意丢失華光城。
景家已經有過一次奇恥大辱,景琛不許有第二次。
輕騎劫行動迅速,劫掠糧草最宜,齊格勒總不會是想死在陽謀裏,必會命重甲騎兵接應,甚至于,直接攻打城池。
朔北重騎行動緩慢,馬匹和騎兵皆披重甲,以鎖鏈相連接,如鐵鑄造的浮屠塔一般。鐵浮屠乃是那欽大君所創,加之輕騎開道,攻城略地,所過無往不利。依南梁積弱如此,朔北的輕騎和重騎相合,不需三載,北陽關必破,南梁山河危矣。
景琛和父親商議過,朔北苦寒,不利養病,天都溫宜,還可頤養天年。
此一戰便是他景家人在北陽關戰場的最後一戰,年前這場戰争要是能結束,他們父子二人便奏請解甲,将兵權還給君主,回天都去,享天倫之樂。
然則,鎮守邊關數城多載春秋,豈能眼睜睜看着鐵蹄入境,欺我百姓?
這一戰,齊格勒為糧草,為城池,為他草原之民,他景琛,要朔北騎兵潰散,要他們短時無法重聚鐵騎,不犯邊境,自退千裏!
故而早在定下糧草為餌時,景琛已讓大隊人馬走出城外,只待今日,重騎接應齊格勒,灼墨軍繞到朔北重騎兵之後,與城樓上的守兵成掎角之勢,一舉将其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