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薄于人
天薄于人
早朝之時,昌平帝龍心大悅,贊灼墨軍悍不畏死,有此神軍為我南梁之幸。
昌平帝撥糧草十萬石,白銀十萬兩犒賞邊關将士,臣子高呼陛下聖明。
“這督糧官一職還未有着落,衆愛卿可有薦者?”
話雖這麽說,朝中有些人脈揣度聖心的都曉得陛下中意的督糧官乃是他的大舅哥,宮中燕妃娘娘的兄長。
此人沒什麽毛病,出身微寒,聽聞媚上辱下,是個十足的小人。
偏他親妹子先為太子旭的掌宮,後又做了最為得寵的燕妃,如今有孕在身,日後做了真國舅,豈不橫行天都,無所顧忌?
讓這麽個人擔督糧官一職,實是皇帝昏聩無能。
關徹心下哀嘆,這可不是陛下昏聩,實是帝王馭人術。
還有什麽比不世英雄死于小人之手更令人惋惜的呢?又有什麽比為英雄沉冤昭雪更能得民心的事?
可景家人為南梁征戰數年,即便有窮兵黩武之嫌,也是為不讓南梁國土再丢失一寸,不叫子民百姓被朔北鐵蹄踐踏。
将軍的歸宿是戰場,不是天都的猜忌深重。
關徹頂着帝王審視的目光上前一步,“老臣願自薦做督糧官,赴邊關,揚陛下天恩浩蕩!”
“關大人年事已高,不宜長途跋涉。”
關徹推薦別的人,都叫昌平帝一一否決。
慣于察言觀色的阿谀奉承之輩進言,“戶部燕錄雖為燕妃娘娘兄長,但舉賢不避親,陛下有此人,安需憂心督糧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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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願意得罪一位即将為陛下生于子嗣的寵妃呢?
明白說起了後宮之争,那就容不得世家之首的王大人繼續沉默。
“燕錄位卑言微而人賤,品行不足,怎能當此大任?”
寒門士子不樂意聽到這話,激烈反對道:“豈能以家世論品行?”
更鋒利的直接說道:“世家女子品行高山仰止,怎地中宮刻薄狠毒到要謀殺陛下的子嗣?”
王大人讷讷,沒有舌戰群儒的實力,退回原地。
昌平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将此事敲定,燕錄任北陽關督糧官一職。
籌措糧草非是短日之功,等到一切完備已經過去兩月。
天都正好到了雨季,糧草從天都北門出發向邊關而去。
運糧車行進緩慢,北地的秋風起得早,等樹上的葉子落幹淨,深秋也就到了。
靠近南梁國土邊界的極北地,人煙稀少,秋雨漸成霜,飛雪結冰。
椋河支流再向北,秋河八月已進冰凍期,長明船駛不到此處,船只返程的最後一渡口是幽州繁城,此地向西北有官道,可直抵華光城。
沿途打探來的消息,南梁百姓皆知朔北輕騎已被灼墨軍打退,舉國歡慶。
不知為何,此此官道重城,守備軍卻在一直加派人手。
也不排除是天都的通緝令給的賞金實在太多,叫各地守備軍都想着要靠他發財。
與蕭回同行扮作夫妻晏昭都沒有把握能順利通過,惘論他們還帶了救下來的一名朔北少年,恐怕更叫人以為是探子了。
說到這少年,蕭回拿他半點辦法都沒有,南梁話還是朔北話,都不配合,說兩句就繞回了原地。
“你叫什麽?”
“朝格圖。”
“為什麽叫我叛徒?”
“你是阿木爾還是蕭回?”
……他自己都不知道。
朝格圖在草原話中是朝氣蓬勃的意思,朝氣少年不似他的名字,瘦弱不堪,睜着一雙警惕的眸子,看晏昭的時候哪裏像是在看救命恩人,簡直是在看殺父仇人。
至于蕭回,在他這兒就是他說的——叛徒。
他一個被已故大君抛棄送往敵國的質子,怎麽當得起族人一聲“叛徒”?
蕭回實在不懂,每每問起,少年閉口不言,就這麽倔強地望着他。
他還有好些想問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麽問起了。
這少年忿忿不平,想來無非是怨他數典忘祖,忘了血脈和仇恨。
可他們也從未将他視作應親應愛應敬的族人啊!
蕭回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哀傷來,他才向晏昭剖心自白,此情不渝,此心摯愛。
矯情的話還沒在心口焐熱,就遇見了少年。
那欽大君離世,大君的蕭夫人恐也不得善終。
他想問朝格圖的無非是這個,他離開這些年,他阿娘過得好不好。
就算朝格圖會回答他,蕭回卻不知他想聽到什麽。
大君離世将半年了,唯二和他有血緣的人都不在這個世上了。
天都為牢籠,籠中獸哪裏有親緣父母,蕭回他不問,便也可以作不傷。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蕭回還是阿木爾,阿木爾,曾有一雙親人在世上,到如今離世也不過半載而已。
豈能不挂礙?
挂礙又何濟于事。
愈向北地,渺渺無蹤,天地孤鴻,他總算還有一個晏澤芳可親可愛可敬,由此舍掉這一身血脈的桎梏也無不可。
為何此時這個草原少年要遇見他,還用倔強而憎恨的目光,仿佛看出了他的背棄之心呢?
蕭回想不出出路,身後還有百十追兵追來。
天都的通緝令到了各個州府,各渡口關隘手持畫像嚴查,遇見三分像的可疑人等,寧可抓錯也不能放過。
甫一到幽州繁城,他們三人就叫人盯上了。
從長明船離開後,走不得西方官道,回不得南方煙陽。
後頭有追兵,只能铤而走險選北方,還要帶上這個蠻人少年,顯得愈發艱難。
晏昭攏着衣袖,憂心忡忡望這碧空之下的落雪,顧不得朝格圖所問的那個他也想知道的答案。
朝格圖用生疏的話譏諷他,“天不助,死。”
這倒不是詛咒而是實打實的實話。
朔北好年景到十月才會下雪,尋常九月雪而已,只有少些災年才會在八月亂山傾雪色。
晏昭為蕭回選的歸家之路越少坎坷越好,從吳州到長明船,一路順風順水,唯獨算漏了天時。
八月飛雪,八月原來的路已成冰原。
故而朝格圖說是天不助他,當死了。
暫避風雪的歇腳屋外漸起腳步聲,只是一小隊人馬,探得了他們的去處。
蕭回和晏昭尚能應付,卻放跑了人,洩露了行蹤。
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大批守衛來抓他們了。
晏昭當機立斷,“走,為今之計,只能穿過冰原。”
風雪屑迎面而來,晏昭用盡了身上帶的錢財,全換成了裘衣和便攜的幹糧,挑了一個風雪迷人眼,後有追兵的日子向北方而去。
身後的追兵追了百餘裏,身上甲胄都結霜,握着長刀的手指節僵硬,雙腳近乎沒了知覺。
只能依稀瞧見雪中行走緩慢的三人。
為首的将軍摸了摸背着的箭囊,只剩了一支箭,他張弓拉弦,箭飛出去五十步,逃亡的三人一個趔趄。
“不用追了,他們找死。再向北是朔北的東部雪原,五六月才有人跡。”
向那裏去,和找死沒什麽分別。
歸國的游子和找死沒什麽分別,別處卻不是這樣。
此值八月,北陽關落了一夜大雪,翻湧的玄色灼墨軍旗和赤色梁旗在一片白茫茫中獵獵作響。
半年前與齊格勒數次交戰,城中糧草就不足以支撐一月的軍需了。
邊境三重城的百姓自發為他們募捐糧草,奈何杯水車薪。
軍中還多了名監軍,凡是寫回天都的折子都過監軍的手。
天都拖延糧草支援,景大帥年有五十,戎馬一生,沒料到會以這樣窩囊的方式卧在病床上。
“父親,朔北非久留之地,孩兒遣人送您回都城養病。”
“琛兒,爹要是走了,這二十萬大軍該如何。”
軍中少糧,主帥病重歸家,臨陣換将,兵家大忌也。
景大帥雖難掩遺憾,仍是老懷甚慰。
“我與那欽大君算得同輩人,耗死了他不算虧。君主忌憚我景氏,猜忌至此,琛兒日後有妻兒,将他們留在天都,做個富貴閑人,也叫你弟弟妹妹不要再來這大雪風沙的邊關了。”
忠義之家效命五世,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情義耗盡,他景家便茍且做一做蒼生黎民,偷後世之安罷!
“外頭下雪了。”
景琛替他父親掖着被褥,說:“上天待南梁太薄。”
朔北牧民逐水遷徙,冬日來得太早,于他們而言是一場災難,齊格勒若要草原十八部的民心,此戰便不能再退一步,還要盡力打下華光城,奪南梁百姓生機以資己民。
偏偏北陽關糧草無以為繼,還有君主猜疑,軍中監軍意圖止戈,對上的又是那破釜沉舟無路可走的朔北騎兵。
有所顧及留有餘力的我軍将士和朔北拼盡全力的騎兵,這一仗難得很。
天時地利全不占,還有個手握帥印的将軍卧病在床,人和也沒了,故而景琛說,上天待南梁太薄。
朔北軍營中,齊格勒和親信也是這麽說的。
“天神刻薄于我朔北之民。”
他假敗于灼墨軍,後退百裏,又在南梁軍中大肆宣揚景氏威名,挑撥南梁君臣。南梁軍權與君權分離,是個君主都不能容忍,何況掌軍權的景氏灼墨這樣悍勇的将士。
此舉定能挑起君臣之争,景氏父子便是不死,也要解甲歸田。
沒了将帥的南梁等同于拔了牙的老虎,齊格勒略施小計殺掉景家父子二人,以戲耍昔年草原灼墨恥辱的功績做他的新大君。
奈何奈何,天降大雪,不等此計顯露真容,冬天到了。還是一個少衣少糧的冬日,等到來年四月才會結束的冬日,他不得不率衆進犯,于北陽關前與南梁厮殺争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