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日光之下
日光之下
天都城少雨,苦夏炎熱不是壞事。
莊稼到了收獲的時候,正要日光來曬,苦了不事農桑的高官士族。
宮中燕妃娘娘有孕在身,連日吃不下什麽飯菜,日漸消瘦,竟差點一屍兩命。
宮闱髒污人心駁雜,查來查去竟是中了毒,一來二去查到了中宮皇後處。
陛下怒而罰王皇後禁足至燕妃生産為止。
皇帝後院的事還沒理明白,質子逃離天都已成事實,而北陽關戰事危急,朔北齊格勒陳兵北陽關隘前,已與灼墨軍厮殺了幾個來回。
昌平帝煩不勝煩,收到他遣到北陽關的監軍呈上來的奏疏。
“灼墨軍少帥景琛率先鋒軍沖朔北拐子馬陣,大敗草原輕騎。齊格勒敗走,退十裏,複又起事,景琛屢戰屢勝,我軍士氣大振。”
這是揚南梁國威的大好時機,昌平帝的臉色卻陰晴不定。
得寵的燕妃娘娘挺着肚子來為陛下送湯羹,宮妃慣是察言觀色的好手,可即便是一朵豔麗芳菲的解語花,也得先知道昌平帝憂心何事。
“這是北陽關監軍的折子?”
昌平帝拉下臉色沉聲道:“後宮不得幹政。”
燕妃癟嘴,雙瞳剪秋水,盈盈落淚。昌平帝不忍,攬着她的肩膀同坐,将奏疏給她看。
“軍中來的,說是景琛打了勝仗。”
“打了勝仗難道不是好事嗎?陛下為何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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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帝幽幽喟嘆,“守邊戍疆朕之子民,邊關戰事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仗,将士們一勝再勝,卻不知陣亡者無數,耗費衆多,景大帥又要借口請調糧草軍器到邊關了。”
窮兵黩武,罪在兵者。
燕妃端起白玉瓷碗,低頭吹着溫熱的湯羹,并無感觸。
她一介婦人,自然不知軍國大事,仗着皇帝的寵愛謀求榮華富貴而已。
“陛下要是需人押送糧草軍器到邊關,臣妾有個不成器的哥哥在戶部當值,不知道能不能擔此重任?”
“胡鬧!軍需之物何其要緊,若是贻誤戰機,豈不是誤國誤民!”
昌平帝沉聲呵止燕妃,緩和之後又道:“你那兄長改日宣他入宮進觐,讓朕掌掌眼,若不是貪酒好色誤事之輩,朕允了這門差事。”
“左右押運糧草也不是什麽難做的差事。”
昌平帝親昵握緊燕妃的手,學尋常人家夫妻那般猜起燕妃腹中孩兒是男是女,來日如何。殿內常侍不動聲色退出殿外,帶上了門。
中宮禁足,王楚溪鳳印還在,王氏女的出身還在,捧高踩低的宮人不敢怠慢于她,吃穿用度一應俱在,連她帶入宮中的侍女都不怎麽在意禁足之事,反而在憂心旁的。
小姐尚在閨中時就有自己的主意,嫁給陛下第三年,初初也得寵,後燕妃娘娘都有了身孕,她一直都沒動靜。
太醫診過幾次,都說是緣分未到。
王楚溪不着急,她出嫁後短短三年,恩寵漸失,日後深宮孤冷,更是難熬。
這不就叫人栽贓陷害了一手,陛下連查都不肯查,直接禁足了之。
侍女見她沒有半分争鬥之心,更是不敢猜她想做什麽。
“娘娘,朔北屢戰屢敗,灼墨軍戰功顯赫,欲要一舉大破草原十八部,景大帥奏請調派糧草軍械,揚我國威。”
王楚溪卧在榻上,手持古書竹簡,輕撫娥眉,狹長的眼尾一顫,放下古籍書卷。
“景家的灼墨軍又贏了?陛下高興嗎?”
“景少帥是常勝将軍,灼墨軍贏了,陛下豈能不高興?”侍女笑意一閃而過,忿忿道:“燕妃娘娘一碗湯羹就為她娘家的兄長換來一份好差事,運送糧草辎重至北陽關。倘若這一戰能立不世之功,她那個廢物兄長都要名垂青史了!”
王楚溪美目流轉,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噗地笑出了聲,笑着笑着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伸手揩去淚水,吩咐道:“給景家三小姐遞個信兒,就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只這一句?”
“一句足矣,算是拜謝舊情。”王楚溪拿出她的鳳牌交給侍女,“若是能遇見伯父,和他說,陛下要做的事,請他明處直谏阻攔,暗處順水推舟。”
侍女不明就裏,正欲詳問王楚溪,卻見人已經閉目不肯再言。
天都城風起雲湧何止宮闱深處,朝堂之上人人揣度昌平帝的心思,或有猜得到的,或有不想管天崩地裂的。
于是,苦了那些憂國憂民的仁人。
“玄武軍辦事不力,質子逃離天都,至今蹤跡全無,陛下震怒,杖責季無塵六十軍棍,本欲褫奪官職,還好有關大人求情。”
關徹接過溫太師遞來的清茶,苦澀搖着頭。
“北陽關戰事吃緊,朔北齊格勒率騎兵攻打,灼墨軍與之在荒原上拼力厮殺,僥幸獲勝後請求糧草和軍器、弓弩铠甲,陛下派去的監軍遲了十日才将請調糧草的消息送回天都,還言景琛屢戰屢勝,帥旗壓軍旗一頭。”
“有流言稱軍中只認景字帥旗,而不認南梁軍旗,可景家的二小子還在天都,皇帝他有什麽不放心的?”
關徹語如連珠,痛惜道:“奸佞之人,壞我君主大義!”
“你可別什麽都往人家奸妃佞臣的身上扣。天家無情,他以己度人,自然是稀薄親緣如何抵得過九五尊位?”
溫大儒閑适自然,渾然不覺他所言之大逆不道。
關徹憂心忡忡道:“南梁太平才幾年,歲有大旱,國力不盛,邊關将士枕戈待旦,穿衣吃飯都将将就就。我卻聽說,朔北那欽大君在世時自創了一套騎兵陣法,千名輕騎頃刻縱橫百裏,長槊狼刀為刃,包抄萬人,斬頭顱如低頭摘冠。”
“縱使景琛所率灼墨軍能顯先人灼盡草原之景,也不至于能逼得齊格勒□□百裏,我憂心這是齊格勒故意為之。南梁軍中有陛下派去的監軍,齊格勒故意敗給景琛,再在軍中散播流言,使軍中将士愈發敬仰景家而輕慢陛下,挑撥兩者之間關系,早晚要出大事啊!”
溫大儒連飲了幾杯茶,始終覺着茶水無味。
質子歸國拐走了他們家的好孩子,臨別時囑托他不許飲酒。
溫大儒抽了抽鼻翼,老之已至,膝下無兒孫,還要聽着鬓發花白的人說這些國之大事,略顯悲情傷懷。
“我得和景琛傳書一封,讓他們父子當心,別着了道。若是可以,當盡早歸來天都,解甲歸田。”
“他們歸來天都,北陽關誰去守?朔北齊格勒誰來防?靠着陛下派去的監軍?”
溫大儒哂笑,關徹這會兒來他面前裝憂國憂民憂君的老實人了,還是試探呢?難不成還以為他溫世平言之鑿鑿的南梁衰微之相真是憑着齊行之起卦算來的嗎?
“南梁文臣勢強,多短識之輩,谄媚曲迎,質子在時盯着質子出醜,質子逃了,盯着後宮燕妃和皇後之鬥,自以為是當她二人代表着皇帝對寒門和世族的喜惡。”溫大儒撇撇嘴頗為不屑,“太子旭時,陛下就愛與宮人厮混,可不是為這宮女身後那不成器的父親兄弟能幫襯他榮登帝位,只是因為燕妃容貌妍麗而已。”
“武将自楚家消亡後,唯有景氏父子鎮守邊關,再則,便是季無塵有為将之才,君主猜疑,邊關換成季無塵也是一樣的結果,他要分化兵權,不管誰掌管北陽關的大軍都會惹來猜忌。”
溫大儒這話哪個不知呢,盡知人事卻不知天命,所以不能認命。
知道天命的齊監正日夜颠倒,昏睡半日醒半日,樓中小童惰怠,庭中落葉無幾卻飄飄灑灑。
質子蕭回留下來的小太監春喜傷勢好了大半,坐在階前曬着有些熾熱的太陽。
晏澤芳的貓妾都曉得找個陰陰涼涼的地方小憩,他這麽大的人了,在屋子裏躺了幾天養傷,從頭到腳都覺着變成了蘑菇。
貓兒張大了嘴巴打哈欠,院牆外有動靜傳來,它豎着耳朵聽了聽,又聞了聞,繼續睡了。
關大公子不走正門,從院牆上翻過來,繞到春喜的身後,猛地出聲吓他一跳。
春喜委實被吓到了,一回頭看到是關清,不意外了。
關大公子百無聊賴,扯着嗓門道:“都走了,景良殊都關上門不見客,晏澤芳的貓怎麽又胖了?我去見了季将軍,他的那個傷呀,血淋淋的,愣是一聲不吭的……對了,你的傷怎麽樣了?”
他說的實在太駁雜,春喜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傷沒什麽大礙。”
小人物嘛,和那牆角被人抛棄的貓妾一樣,活着就不錯。
關大公子打從讨得關大人銀子後也有了官宦公子的模樣,錦衣束冠,氣宇軒昂,只是爬牆跳樹這一遭實在失儀,撸起袖子褲管,衣擺壓進腰帶,放浪形骸。
春喜想提醒他,關大人今日來訪,就在樓上,想了想,估摸着人家爹已經看完了,這會兒提醒少不得顯得刻意,索性不說了。
樓上露臺的關徹眸中似有欣慰之情,看着上蹿下跳的笨蛋兒子,竟然有欣慰之情?
溫大儒說:“關清生得不像你,性子也不像你,倒是像他父親,春風一顧流芳。”
關徹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後道:“我們這些老人家,缺德事做多了,早該要下地獄。”
“這和缺德事有什麽幹系?活到這年紀,再不下地獄就該成王八精了!”溫世平沒好氣地罵道:“老王八你愛做你做,總歸陰曹地府的路我定是要先去探一探的!”
關徹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須站起來憑欄俯瞰,赤膊赤腳的大公子就在下方,關大人故作怒上心頭道:“關清!”
關大公子一個激靈從臺階上摔下來,四仰八叉,仰面朝天。
清澈又愚蠢的目光一下就看到了他老爹那張臭臉和溫大儒和藹可親憋着壞意的笑臉,碧天綿雲,風吹梧桐葉梢,背後石磚傳來暖意。
關清又樂颠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