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視我為你
視我為你
天都的通緝令到吳州也只需三日,季無塵不見得能看破蕭回北歸之心,畢竟他們的這個質子入蓬草,他奏明聖上下令各州府嚴查。
通緝令抵達吳州府衙時,朱家人比知府還先知道。
朱家乃是當地望族,頗得朝廷寵信,卻不以權勢罔顧王法、欺壓百姓,與知府相處融洽。
朱五公子帶來的客人于今早要登長明船,自然無人敢攔。
府衙人等只見一面若冠玉的公子扶着戴帷帽的人登船,衙門中人瞧了眼岸邊的朱五公子和夫人,真像啊!
只是這帷帽人個子太高,渾身硬邦邦的,沒有女兒家的嬌軟,怎麽看怎麽奇怪。
她輕撩遮目紗幔時,纖細指尖上的蔻丹如錦,叫他打消了疑慮。
時下女子常愛蓄甲,曾有女子以斷甲明誓,男子深為之絕倒,故而染蔻丹是女子才能做的事。
手如柔夷,香染榴紅。
東風起,長明船揚帆離岸邊。
公子與夫人回到艙中,掀開帷帽擱到手邊,赫然是一雙星辰之瞳。
裝扮成女人模樣,若非遇到登徒子,想是不會有人要掀開輕紗幔看他的眼睛。
蕭回掌心向上,四根指頭蜷縮,細細端詳他指尖上的朱紅,咂麽着嘴巴道:“這是蜀葵制成的蔻丹?”
晏昭拿巾帕沾溫茶水,手放在他身前,“蔻丹未幹時還容易擦下來。”
“擦它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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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向後一撤,避開他手拿的濕帕子。
豔色的蜀葵花瓣層層疊起,熬制的白芨生姜水,用毛筆蘸粘液塗抹指甲上,再貼上細碎的花瓣。
照理說,逼着蕭回塗蔻丹該是件惹他不快的事。
扭扭捏捏伸出手,狼毫筆尖蘸水,觸感冰涼沁心,他看那嫣紅染于玉蔥尖,心間緩緩流淌歲月,一瞬隽永。
這時反而舍不得擦去了。
“白芨水粘性不夠,現在不擦,幾天也要掉。”
“等它掉。”
晏昭無奈,揚唇笑道:“蜀葵花色太鮮,沒有處理,不等過幾日就要變色,或幹枯腐爛。”
他一把拽過來,細細将他指上的蔻丹色擦掉。
“阿昭哥,別人都看到我們的艙中住的是一雙男女,我本來生得就比江南的人骨架大,若是這樣出去,我們的裝扮可就露餡了。”
“孤舟如獨世,不礙事。”
長明船上人多眼雜,未必有人看他們二人,他們露面少,倒也無人疑心。
船行了一日一夜後,卻是不得不見人。
晏昭祖籍在北方,江上漂流動蕩,晃了這麽久,晃得他頭暈眼花,腹內翻湧,實在是吐到沒什麽可吐了,人還面色蒼白得躺在床上。
入夜後,借着夜色掩映,蕭回忙前忙後,可船上的菜葉都有定量,肉食葷腥晏昭咽不下,糧食稻谷之物吃了又吐。
急得蕭回團團轉又無計可施,無奈只能去問老舵公該如何。
鹽水、糖水灌了晏昭兩半碗,好歹是沒有再吐。
晏昭耷拉着臉沒精打采的,仍好奇地問蕭回,“你我祖籍都是北方,少時長于天都,你們朔北沒有船只,怎地我比你還畏水?”
“約莫是沾了栖凰河上從流飄蕩的便宜。”蕭回想了想,他一年中有少半時光都漂在船上,若再畏水,那就沒救了。
晏昭撐着半邊身子從床邊起來,道:“天黑了,躺得脊背都麻了,去走走?”
“江上風急,你還沒好。”
晏昭才不會聽他的,自顧自披好了衣衫,側目問他,去不去?
蕭回擰眉,正戴帷帽,晏昭說:“天黑燈昏人稀,況孤舟飄江河,不必戴帷帽。”
“不戴帷帽,卻不能就這樣。”
蕭回坐在銅鏡前揚眉挑唇,換了件枳槿色的衣衫,眉黛如遠山,唇紅若金霞,偏頭問晏昭,“怎麽樣?”
晏昭只是笑,腦海中乍然顯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詩——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劍眉黛色亦可如遠山,唇紅猶如附火燈燭。晏昭早識得桃花面,還要花枝俯身低眉,怎會不知。
夜風并不急促,江上風涼,圓月清輝照在長明旗帆上。
船底水聲劃過靜谧的夜色,水波遙遙蕩向天際,繁星倒影江面,朦胧模糊了水中月。
晏昭扶着欄杆眺望遠方,蕭回看他沒有眩暈放下心來。
“不暈了嗎?”
“習慣了還好,況江上清風明月多情,一直暈暈乎乎的像是夢中景,辜負與你的良辰。”
虛弱的時候難免會想着依靠身邊人,晏昭并不例外。
他鮮少說情意綿綿的話,反叫蕭回愕然一怔。
他這一愣,忘了回複晏昭。
晏昭眸色一沉,微擡下颌,眯眼反問:“月下良辰,并肩之人與月色齊美,你覺着還有什麽差強人意的?”
蕭回張了張嘴,啞然失笑。與月色齊美他不敢認,若不是晏昭一身病弱氣,他倒也敢将其比作圓月清輝。
如今嘛,只算得一彎上弦殘月。
須臾之間動人心弦,從來月圓月缺似人世,圓滿不常,缺憾自在。
蕭回以為他這樣想不好,甚是不好。
占風铎聲,日光山影,青衣杳杳時候,晏昭就是那清風明月了。
心中裝着山川大地的人,為他動私心,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不該想着只他獨有。
“我……沒什麽不滿意的。”
蕭回喟嘆,向前一步,下颌放在晏昭肩頭,手臂環住晏昭健勁的細腰,低如風聲呢喃道:“晏澤芳,我會親你所親,敬你所敬,愛你所愛。”
你可視我為你,凡你所求,皆我所求,死生無悔。
晏昭當作這是稍遲了些的剖白,雖知世事艱,此時仍願信他。
一月後盛夏五月末,北方刈麥季,長明船上的商賈多有留此地行商的,再有便是為船上補給,暫歇再行。
因着不是吳州地界,北地山陵多,江河之水自山隙穿鑿而過,經年累月成縱深峽谷,河汊窄小,兩岸皆為懸崖峭壁,也鮮少有人從此地登船。
世上少見立志朝蒼梧暮碧海之輩,卻不是沒有。山川壯美,各色的風景都要看一看好作老來談資。
少年人訪名山,只為山名,可惜晏昭和蕭回身負罪責,不敢登岸,只在渡口人來人往之間混進去活動活動腿腳。
乍登陸地,沒了水紋蕩漾的搖晃感,反而更暈了。
岸邊叫賣小食的、象牙梳的,油脂珠寶一應皆有。
人多混雜,要看好錢袋,他們停留不久,随意逛逛,忽地人群嘈雜,一少年在前奔走,推翻箪食推車,後頭一衆人舉着掃帚長棍追打而來,霎時人仰路翻。
“前頭是星橋江,蠻子不會水,帶回去,亂棍打死!”
蕭回護着晏昭到身後,讓出道路來供人追趕,以免惹來沒必要的麻煩。
聞此言後,腳下寸步未移,身軀一晃。
晏昭鎖眉頭,疑心是有人特意在此等着他們,略施苦肉計,叫蕭回自暴身份。
可他們從吳州沿水路北上的消息并未走漏,他與蕭回離船半刻而已,有心人恰如此分再次候着嗎?
那這人委實是神機妙算了。
蠻人少年約莫十四五的年紀,發尾泛黃微卷曲,眼眸帶着淺淺的琥珀色,瘦弱得很,卻一副要殺人咬人的兇厲模樣。
他走投無路,再向前就是浩浩湯湯的星橋江水,追打而來的人在岸邊獰笑着,一步步逼他投向江中。
蕭回旁觀,他仍作女子打扮,妝容可變,聲卻難變。
一個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出聲惹來的疑心猜忌更多。
“住手!”
他不能說,晏昭是能的。
蕭回轉身低語道:“阿昭哥,當心天都的通緝令已經到了這裏……”
晏昭制止他繼續說下去,眸子輕眨,一切盡在掌握中一般環視四處。
眼下無非是兩種境況,其一,有心人知朔北質子慈悲,見族人受難必不忍心而有所動作,似使他暴露;再者嘛……
晏昭無奈苦笑,倘真是途經偶遇,便是天意。
于此北歸之路,有他作陪,歸家的是蕭回,遇見受難同族,豈非天意教他來選,更應憐朔北之民嗎?
從前不信天意,如今多少信了。。
“哎喲,那是個蠻子奴才!”
蠻人奴才的命就不是命了?
晏昭從未聽過此種謬論,身邊已有百姓解釋。
“頭些年不打仗之後,一些人牙子有門路,從朔北買來的奴才嘛!女的長得好就算了,男的慣愛偷奸耍滑,還不知禮數,連下賤的活計都做不好!”
打手仆從立即高深呼道:“他偷了主家從北地花重金購來的獸牙!”
竊賊,還敢背主行竊,打殺了也不為過。
“不是,我的!”
那蠻人少年緊握着頸項挂着的吊墜,大抵聽懂了對方說的話什麽意思,嘶聲力竭争辯着,夾雜着草原的話,可惜沒有人聽得懂。
晏昭于是看着蕭回說:“他說,這是他被賣到這裏之前,他母親為他戴上的,是可惡的中原人想要奪他的東西。”
蕭回似笑似哭地回道:“阿昭哥,我還不至于忘了朔北草原的話怎麽說。”
晏昭推開人群,從衣袖中取了一錠銀子來,塞給為首的打手。
“這蠻人和他的獸牙我都買下了。”
打手掂量了一下銀子分量,欲要再敲一筆。
晏昭言笑從容道:“依大梁律法,設方略誘取黎庶買賣,惡跡昭着,處以極刑;強盜罪,判流放之刑。”
“他就是個蠻子!”
晏昭不與他争辯蠻人算不算在黎庶之中,他所圖為財,總不會願意額外更生事端。
等人散開後,晏昭将蠻人少年帶回長明船上。
蕭回悶聲道謝,晏昭罷手笑道:“是你的銀子。”
他們之間不分彼此,蕭回只是謝他肯救這少年。
少年像小獸一樣警惕地看着他們,忽而聽到姑娘裝扮的人說話的聲音像個男人,頓覺不妙連連退了好幾步。
蕭回掀起帷帽,摘下釵環,回眸淡淡瞥他一眼。
草原天神見證,藍色明珠鑲嵌在碧綠的原野上,永遠神聖而深邃。蠻人少年仰面驚愕一瞬,悲痛而憤怒。
刻在血脈深處熟悉而久遠的語言聲聲入蕭回耳中,字字叩問。
“叛徒!你要做朔北的阿木爾還是南梁的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