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吳州夏歌
吳州夏歌
天都城中,城門戒備依然森嚴,因尋不到質子蹤跡,人心惶惶。
關大公子守着他買的渡船,時不時差人去打擾一下季大人,問何時才會放行。
季無塵煩不勝煩,關大公子一派纨绔模樣,橫行無忌,幫晉開陽支着說書攤子,閑來抱了一只肥貓兒來他眼前顯眼,叫他憂心蕭回已經逃離天都了。
否則他的好友為何如此得意?
春喜呈上的山川地質圖不是假的,陛下下令那些州府嚴查來往人等也并沒有确切消息傳來,要麽是蕭回還在天都,要麽就是春喜呈上的圖冊不真。
“統領,前幾天守門的兄弟說,有一雙兄弟從南門過,那兄長疑似是晏昭,弟弟目盲。他說當時正好有人來報,說人犯已經抓住了,便不覺有疑,放他們出城了。此時回想,才覺得其中恐有內情。”
“叫他來,我有事要問。”
季無塵眉頭緊蹙,盤問跪地的守衛,“你所說的兄弟二人出城時,可曾驗明兩人正身,戶籍文書為真?”
“文書是真的。小人正要那弟弟摘下蒙眼紗布時,有人來報稱人犯已經抓到了,就放他們出城了。”
“這麽巧?”
季無塵有九成把握認定這二人就是出城的蕭回和晏昭了。
如此說來,劫法場那日的白帷帽身份毋庸置疑。
可這小兵沒有看到蕭回,并無實證,季無塵也不能這樣交差。
這不,關清沒事又來打聽何日船能下水,撞見黑臉季統領,想起澤芳兄說的季無塵剛正不阿,不留情面笑了出聲。
“這是又遇見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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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大公子那日說質子若要潛逃會從南門而過,可是知道些什麽?”
關清拿扇子點鼻尖,口中嘶嘶聲聲為難起來,說不出個所以然。
季無塵眸色一沉,以為找到了突破口,豈料關清說:
“蕭回狡詐,知道北門和水路嚴查,做一個看似不可能的選擇也不意外吧?”
“他從南門離開要去往何處?”
“這我真猜不到。”關清知曉他惹了麻煩事上身,不敢再做一副吊兒郎當模樣,撓着頭問道:“難道他們真逃出了天都,還是從南門逃走的?”
季無塵對他的表現将信将疑。毫無頭緒,首要确認的是蕭回二人是不是已經逃出了天都,白帷帽是何人。
“統領,晏昭就是那個天德年間的進士,秦幽二州災情時殿前跪呈奏疏的那人對吧?”
手下人猶豫着呈上一份調查,說:“當年為方田均稅奔走,因秦幽二州災民受軍棍入牢獄,不做官之後還教牢頭的兒子讀書識字……這樣的人怎麽會去劫法場,還是救一個蠻人質子,會不會搞錯了?”
季無塵對此沒什麽感觸,興許救蕭回在晏昭看來并不是為民請命的對立面。
“晏昭,晏澤芳。”
上林學宮授課時他記得,小小年紀就是個虛懷若谷淩虛如風之人,他為蕭回謀歸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确實用得好。
“等等,你說他教牢頭的兒子讀書識字?”季無塵重複問了一遍。
手下人一愣,回道:“是,此人名叫趙成才。難道是此人有什麽問題,屬下将他抓來詢問!”
“不,不是牢頭,是小吏,戶部造籍的小官吏。”季無塵道:“去查一查,晏昭任職翰林院時,有沒有認識戶部造籍的小官。”
手下人問:“查到了要将此人緝拿歸案嗎?”
季無塵搖搖頭,“你偷偷查,查到文書上假的名姓即可。晏昭做事謹慎不會留下把柄,時人重門第,戶籍文書造假者比比皆是,小官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只消旁敲側擊問一問‘翰林晏大人可曾為親友辦過戶籍文書,名姓為何’即可。”
關清一直沒走遠,旁聽着季無塵吩咐事項,慨嘆季統領看着英勇竟還是個心細之人。
若是換成旁的将軍,不由分說将人抓過來,罪名一扣,妻兒老小連坐,禍及子孫萬世。
繁華如夢的天都城死個把人算不得什麽事。
關大公子的目光實在深沉感懷,由不得季無塵視若不見。
“沒看出來,季将軍還是個憐貧惜弱之人。”
季無塵抱胸而視,長刀墜于腰間,于階上居高臨下審視他,驀然一句,“你父親和你師父應當再教一教你禮儀。我年二十有九,官授四品,你年幼且無官身,在我面前太放浪形骸。”
關清不服氣撇撇嘴,他爹關大人教的無所謂,師父是容不得旁人說一句的。他每回見了季無塵俯首作揖,走的時候再揖,這禮數還不周到?
少年人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季無塵想起他先前怎麽會覺得關清是在故意混淆視聽,不免心生愧意。
“你師父和父親如何教你有他們的道理,你不必在意我的話,世上是有人不需要學這些的。”
關清聽着這話是更不明所以了,這是嘲諷他吧?不須知禮儀的,那不就是野民荒人浪客?
不然還有什麽人不須知禮數?
玄武軍辦事穩妥迅捷,不多時就将兩個假名報了上來,和城門守衛一對,果然對上了。
如此證實了蕭回已經逃離天都,自南門而出,不知逃向何方。
“莫三秋、莫十裏?”
客棧中朱五公子欲要歸家,聽夫人好奇說起同路的兄弟二人也要去吳州,其中一人好似也是目盲之人。
夫人心善,動恻隐之心問二人名姓。
晏昭和蕭回化名為此,戶籍文書上寫的也是這個。
朱望聞言一笑,問道:“二位去往吳州,可是要乘長明船北上?”
傳聞中長明船往返路途長,怕北上河流成冰,一年只三月到九月行水,故而不好登船。
世上無難事,有錢能使鬼推磨。
晏昭此行金銀細軟全帶上了,并非買不下兩個登船位置,只是思及前路茫然,還有不少要花錢的地方。
他們利用朱五公子脫困于天都,想來朱望雖存疑,未必知之甚詳。
晏昭心念一轉,和朱五公子攀上關系倒也不是壞事。
馬車中有女眷,不便他們上來,車前禦馬能坐下兩人。
朱望身體不好,聽着時不時微咳兩聲,沒想到還是個很健談的人。
“莫兄弟二人的口音,聽着像是自天都而來?”
晏昭失笑,不禁覺得是他太小瞧這位五公子了。
他少時長在北方,耳濡目染是北地口音,就算在南梁待了這些年,咬字仍是北地的音調,何來的天都口音?
蕭回學南梁官話學的是天都口音,可他未發一言。
朱五公子游歷南北,不會聽不懂口音,他這是在試探他們的來歷與身份。
“是從天都來,我二人卻并非天都人士。”
聰明人萍水相逢,敞開天窗說亮話,不必繞彎子。
“唉,我夫妻二人離開天都時差點見了刀兵,頗有些倒黴。離天都時本欲從水路南下,不成想叫一銀铠将軍攔下,差點被當作犯人緝拿。”
朱望拊膺長籲短嘆,“不知那人犯是何人,白白替他們擋了一災,不知他們逃出天都沒有?”
晏昭和蕭回沒有反應。
一人獨唱的戲碼他也覺着無趣,料想這二人承了他的情,至少也當道聲謝,沒料到竟然是裝鹌鹑,當不知道。
“常聽溫大儒說起他的弟子晏昭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阿公不會這麽說。”
溫大儒從不在人前提晏昭才名如何,他所有弟子都不提。
這算是說開了,商人重利,緝拿他二人對他來說沒什麽好處。
再則,晏昭不知阿公和齊行之他們在謀劃什麽,天都城瞬息萬變,晏昭孑然孤寡不值得利用,可朱家掌天下錢財命脈,水太深。
興許放質子走對他們而言反而是件能獲益的事。
“此時乘船北上,到星橋河入海口需兩月,再向北長明船就不走了。”
要去朔北,總繞不開北陽關。
“自此徒步至朔北,約莫已經要入八月了。”
八月,朔北有時要飛雪。
“八月,宮中的燕妃娘娘生産,倘無意外,這便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若是一舉得男,說不好他就是來日的儲君。”
南梁立嫡立長,且中宮身後有王氏世家,除非中宮無所出,否則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燕妃的兒子。
當今陛下還不及而立,仙壽恒昌,朱望此時提起儲君之位是何意?
難不成他們從何處得知昌平帝是個活不久的短命鬼?
這年頭的的士卒、商賈都有些像望星樓外門弟子,半神棍半仙一般。
“阿昭哥,到了。”
過界碑城門入吳州城,朱五公子自有随從來接。
“此兄弟二人要乘長明船北上訪舊,三日後開船,登船後讓人多照料着些。”
朱五公子的三言兩語攪得毫無頭緒,晏昭心中似有所感,仍有不解,故不敢肯定。
但此時再快也要等到昌平帝昏聩或是崩逝之後,不如眼下情真。
長明船起航前,有赫赫有名的朱家做東家,晏昭和蕭回好好長了見識。
吳州多富戶,金銀這等俗物也能玩出花樣來。
雕錾文飾、金銀細工是為一絕,可惜晏昭買不起。
尋常百姓玩樂于別處相仿,水上搖船的船夫起個調子,岸邊就有踏歌聲。
水邊放燈,流水放蓮燈,岸邊還有點着祈天燈的。
一霎時水天輝映,明燈河燭融于月色,少女們指尖染着蔻丹,眉心貼花钿,唱着南地的古豔歌。
“昔別春風起,今還夏雲浮。路遙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吳州比天都好了太多,蕭回臉上扣着昆侖奴面具和晏昭說:“吳州是個好地方。”
“要是無人追到這裏,就此落腳也不錯。”
晏昭搖頭失笑,頓覺這豔歌不應景。
為歸還者作詞,怎于離別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