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日月長明
日月長明
行至過午,老翁和小姑娘從幹糧袋裏取了幹餅來,就着水壺咽了幾口。
小姑娘猶豫片刻,掰下來一半給了晏昭,怯怯瞧了眼蕭回,又不舍的掰了一小半幹餅。
時下糧食貴重,晏昭拒絕了。
“我這兄弟自小嬌慣,與我分食即可。”
蕭回氣極了,他哪裏嬌慣?不及反駁,晏昭塞了一口餅子到他嘴裏,堵了接下來的話。
半張餅子有一大半都叫他喂給了蕭回,不防備還噎了一口。
小姑娘瞠目結舌,這模樣實在不像是他口中的“嬌慣”,但要不是嬌慣,也不至于把瞎子當殘廢來照料。
殘廢瞎子道:“不吃了,到城中我想吃湯面。”
晏昭笑了笑,應聲,自己吃了剩下的餅子。
黃昏将至,老翁也要歸家了。
“多謝老翁捎我兄弟二人一路。”
晏昭取了一塊碎銀給老翁,老翁不收,他将銀子擱在了車板上,看着那緩緩行駛的牛車在江南道的岔路口走向了另一條路。
此去距離天都百裏,天色已晚,好在已到了吳州邑下的縣城。
小城裏客棧稀少,住店的也不多。
晏昭和蕭回才到,小二沒顧得上招呼他們,徑直越過,喜笑顏開奔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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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可是要住店?上房還有一間,馬兒要不要喂草料?都是精草呢!”
晏昭回頭看,蕭回還是扮作盲人,尋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藍衫公子和白衣帷帽,就是這藍衫的公子瞳中嵌了一雙藍色琉璃目。
“朱五公子,您請。”
吳州邑下的縣城鮮有不認得朱家公子的,尤其是這朱五公子單名一個“望”,字“仰月”,生而無目,卻識文斷字無所不精,可謂是吳州有名的真仙降谪塵寰。
小二喊的這一聲,惹得堂中人側目。
晏昭和蕭回也不例外,朱望笑得溫文爾雅,并不因身份輕賤跑堂的。
“我夫妻二人自天都而來,一路困乏,有勞小二打些水到樓上了。”
出手闊綽的朱五公子在前,衆人忘了看先頭的盲眼兄弟。
蕭回本也不欲被人注意,倒是稱心如意。
他們到了樓上客房,思及朱五公子的來處和去處,真是巧了。
蕭回心中已有了猜測,他們過天都南城門時,約莫便是這夫妻二人在栖凰河渡口擋了劫難。
吳州朱家的子弟朱思明死于天都,他們家的谪仙人緣何會去,又是受何人所托幫朔北質子呢?
一切推诿到緣分巧遇之事上也說得通,但蕭回實在不信。
“朱五公子和他的夫人,你認得?”
晏昭淡淡回道:“不認得。”
“不認得?”
“我不認得。”晏昭不善騙人,說不認得就是不認得,他不認得,不代表他認得的人不認得。
“阿公門生遍布天下,吳州朱家也曾有師從阿公的人,雖是執半師之禮,也當得起一聲夫子。”
如此說來,還是溫大儒有本事。
“溫大儒的弟子是朱五公子的什麽人?”
晏昭幽幽道:“他父親。”
蕭回算了算輩分,論師徒傳承,朱五公子當稱溫大儒“師公”,還算是阿昭哥的晚輩了。
論及祖孫之情,朱五公子與晏昭也當稱兄道弟。
“溫大儒怎麽說服朱五公子為我打掩護的?”
“不需要說服。”晏昭倒了兩盞涼茶潤口,來的路上水米未進,他還要在這兒答疑解惑。
“朱思明身故,天都城朱姓世家的殘留仍有餘,朱家理當會遣人來一趟。況新皇登基之初災年減免賦稅及貢緞絲綢,吳州朱家頭一次上貢,不得馬虎大意。若是有人來,也當來拜見阿公。”
“他們家五公子身份貴重,卻因天盲弱質,是個好人選。他辭行時也當去向阿公請辭,是故我知道他們何日離天都。”
“栖凰河渡口封禁,你如何知道他還會選水路?”
晏昭輕笑,“我又不是神仙,世上事怎會樣樣料到,只是賭一把。”
蕭回将信将疑,倒是想起世家譜系中提到吳州朱家因何發跡的。
鹽引,古來為國計民生之要,而歷來鹽政,從來均有營私侵蝕等弊。
吳州不産鹽,卻占了地勢之要。栖凰河也不過是椋河支流而已,椋河與星橋江在吳州相會,鹽運往吳州最便宜,江上漕運起帆,萬裏日月長明。
當然這也是前朝大齊都城在北地時的事,朱家借此發家後,後世子弟并不拘泥于此,讀書為官或是經商都不足為奇。
吳州不比別處有輕賤商賈這一套,是以,朱家在吳州可謂是圈地的土財主。
借水發家的朱家在今朝大梁立國之時,捐了黃金百萬兩,蕭氏先祖贈了朱家一艘船。
百年都過去了,船修修補補木板全換過,算不得當年那艘,但這是皇室賜予的長明船,取“日月長明”之意,頌譽吳州朱姓大公無私之品行。
朱家人,但凡有水路可通行就不會則陸而行。
晏昭确實不是神仙,但朱家人會選水路,倒也沒那麽叫人奇怪。
蕭回對他口中的賭一把存疑,“只是賭一把?若是他不選水路,你我當即橫屍街頭?”
“不會。”
晏昭吝啬地只說了兩個字,不再解釋,去找小二要了飯菜來,回房時想起來忘了的一件事。
住店付錢時,小二顧着奉承朱五公子,随手給了兄弟倆一間房門的鑰匙。
外人看來,做兄長的照顧目盲的弟弟睡一間房并無不妥,可他們不是兄弟,蕭回的眼睛沒有瞎。
他們同塌抵足而眠,他們心裏裝着各自的故園。
晏昭在門前踯躅,屋內燈影搖晃,人影綽約。
“咯吱”一聲門樞作響,蕭回自裏打開房門,略有些惑然。
再看到晏昭托盤上撒着細碎蔥花的兩碗面,油脂浮在面湯上微微有些凝固,湯面尚溫,散發着勾人的香氣。
蕭回順手接過來,心下了然他為何如此。
入夜後,城中人影稀少,店中大堂不再嘈雜,萬籁俱寂,總是叫人思量甚重。萬語千言到唇邊,他也不知該如何寬慰。
“後不後悔?”
晏昭回神,“嗯?後悔什麽?”
後悔過早和他定了情,還是後悔劫法場救他出天都?
晏昭不會後悔這兩件事,他只是在想,他若是個不曾讀過詩書學過禮儀的莽夫就好了,如此,當無所畏懼。
是了,晏昭沒想過靠着一頂鬥笠帷帽遮住他的身份,想來,他一介罪犯,總要回天都以死謝罪的。
畏懼麽,十九的少年不畏死,心下隐隐畏懼的,大抵是再見不到這浮華而坎坷的人間世。
他猶豫着和蕭回說他的計劃。
“朱家的長明船非漕運所用,也載客。明日我們到吳州,登長明船,沿路渡口守兵不多,水路向北地而去。”
晏昭總是說要送質子歸國,卻好像忘了問一問蕭回願不願意回去。
朔北大君身故,蕭回深陷牢獄,他連句節哀順變都沒有聽人說過。
蕭回靜坐回燭火下,捏起筷子挑着面,并不接他的話茬。
“你……願不願意回去?”
蕭回停箸,笑言道:“我原以為阿昭哥不會問。怎麽能不願意,那是我北地故鄉,我是大君的兒子,說不得我的兄長早亡,我能做十八部的主人,何其威風凜凜,怎麽會不願意?”
話雖如此,他言辭間的微諷卻掩藏不了。
想要他回朔北的人,并不在意他的死活,草原并不只有碧天藍河,還有狼刀與長弓。他們不在意他的死活,卻希冀他這個無能之人來日名震天下,好借着少年情誼謀求些于國于民有利的好處。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蕭回沒有去處了。
晏昭救他,肯帶他逃亡,但這如松如竹的君子必要回天都謝罪。
要是他肯随他結廬南山,兩人避世而居,只當質子蕭回已死,也無不可。
可這樣,蕭回是不願意的。晏澤芳讀的是聖賢書,學的經史子集,心中裝的是百姓,謀的是天下安樂,這樣的人,不該隐居山野。
“我自願回去朔北,但阿昭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晏昭靜靜凝望他,卻被這人雙手捧着臉頰。
“晏澤芳,不要死。”
蕭回一本正經說着如此荒誕的話,惹得晏昭故作好笑反問道:“我為何要死?”
“你說,你沒有打算與我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寝,我亦如此。”
他手指骨節緊繃,攥了晏昭的衣領拉向這邊,抵着晏昭的額頭,四目相對,也是他先敗下陣來,嘆道:“我比不得你,舍生忘死。阿昭哥,我實在怕死得很,也很怕疼。”
“可你要是回天都以死謝罪,我這條命撿回來活着就太疼了。”
“所以,你活着吧。”
“我求你活着。”不然我就不怕死了。
晏昭将扯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掰開,驚覺眼前人眸中好似盛着盈盈水光,他也不想着推開人了,俯首拉過來親上去。
“再說廢話,先要餓死了。”
晏昭一吻即離,蕭回已經松開了他,目光飄忽移到白瓷碗上,口中殘餘着幹餅的硬和澀。
他嘀嘀咕咕道:哪裏就餓死你了,大姑娘小姑娘誰舍得似的……
晏昭眯眼笑,“你說什麽?”
“沒什麽。”
晏昭嘗一口面,說:“原來是面裏的醋放多了。”
不然怎麽這麽酸?
蕭回不言語,唇瓣抿了抿,沒覺得醋放多了,反而是有些甜,澀中帶甜。他們同塌而眠,卻沒能同心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