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藍眸公子
藍眸公子
劫法場後三日,聽聞北直街上叫質子砍死的妓子發喪,沒有聲張,草席子卷了草草扔到了亂葬崗。
官府的人來收屍的時候都沒見到,也懶得去亂葬崗裏看一下賤人的死相。
蕭回靜靜道:“書琴姑娘死了。”
“她死沒死你心裏清楚,你要是能狠下心殺她,怎會落入這般境地?”
晏昭語調嘲諷,似是不滿蕭回的隐瞞。他分明優柔至極,卻在他面前作一副狠心模樣。
“阿昭哥,你安排了關溯沉和春喜擾亂季統領的思緒,他如何肯信?”蕭回厭煩這些雲裏霧裏的過招,像是下棋一樣,一招錯,滿盤輸。
晏昭:“季統領不是多疑之人,他一向賞識信義之輩,不巧,關溯沉正是他賞識的信義。他先入為主,定會嚴查天都北門與栖凰河渡口,我們從南門走。”
“從南門逃離天都,如何北上?還是說,阿昭哥你是要帶着我歸隐田園,不問世事?”
蕭回勾唇搭着晏昭的肩頭,下颌擱在他肩上,像是被騙着死心塌地與情郎私奔的姑娘,浮誇造作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此不見故鄉親人也好,你萬不可負我!”
晏昭伸手推開他的腦袋,面不改色續上他的戲。
“聘者為妻,奔者為妾。故鄉親人更重,勸爾思量,昭必當送你歸鄉。”
蕭回一笑,自覺無趣,不再纏着他。
“劫法場這樣的大事,即便是季無塵不覺得我會走南門,各個城門的看守戒備都比往日森嚴。”蕭回指了指他的眸子,問晏昭,“你能有什麽辦法不讓人認出來?”
“喬裝打扮?”
蕭回的腦子只夠他想到這兒,事實上,他想的也不算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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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城見過質子和晏昭的不在少數,但他們也不是什麽大名鼎鼎的人物,晏昭也并未露面。
盡管張貼的搜捕令處處都是,上面也只是寫人犯有二,一人質子蕭回,為人:男子,黑發,蒼眸,眼窩深,額飽滿,托瘦少言;另一人戴鬥笠,白紗遮面,通身白衣。
第二個屬實是毫無用處。
時下除官員有魚符可驗明正身,平頭百姓憑借官府文書通過大小關隘。
蕭回一臉複雜地拿着晏昭給他的官府文書,上面印着戶部下吏的印信,看着和真的一模一樣。
“阿昭哥,僞造官府文書是重罪。”
晏昭心說,什麽罪名能比劫法場、助質子歸國的罪名更大?
但僞造文書着實是冤枉他,晏昭不是這等目無法紀之人。
“文書是真的。”
蕭回不信,低頭從紙上找到印信下方的年歲,天德一十三年,癸醜歲末,冬月一十一日。
名姓和身份是假的,但戶部文書是真的。
早在很多年以前,晏昭任職翰林院時,就借着關系造好了兩份戶籍文書。
昔年因何有此作為,晏昭當時沒有明白,如今卻明了。
他很早之前就為質子蕭回做了打算,如今境況,卻是什麽都不用說了。
晏昭白衣翩翩走在蕭回前方,閑庭信步一般和他說道:“記得小的時候在春風樓賣茶葉點心時,晉先生為你我捏造的身份嗎?”
蕭回手指撫上眼前的蒙眼布,借着紗線縫隙漏過的光,另一只手下意識想向前抓。
晏昭沒有聽到他的答複,正待轉身再問一遍,只露着半張臉的質子茫茫然無措舉着手,叫他心中那點憐惜又翻湧在心頭,釀成情深。
他伸手握住蕭回的手,蕭回就笑,目盲人的笑,襯得他愈發病弱瘦削。
“我記得,哥哥。多虧了你照顧我這個瞎子這麽多年,我們這次要去南方投奔哪個親戚?”
晏昭松開他的手,作苦澀無奈狀,“你也體諒我到了娶妻的年紀,你嫂子過門後,我要是還一直照顧你,既是耽擱了我,也是耽擱了你。此去路遠,有個好人家說不嫌你目盲,你往後,好好的。”
原來是這樣的故事,蕭回心下了然,想起晏昭的貓妾,那便是嫂嫂了。
怎麽說呢,這種微妙的刺痛感,哪怕明知是假的,但終有一日會成真。
懷抱着這種微苦澀的痛意,兩人緩緩走到城門前,守衛警醒着看他們二人。
上頭下了命令,嚴查出城可疑人等,告示上說質子蕭回還是個藍眸的異族,由不得他們懷疑眼上覆帶的盲人。
晏昭将通關文書拿出來,守衛盤問事宜後,勒令蕭回将蒙眼布摘下來。
蕭回撫着系在腦後的蒙眼布,晏昭沒有出言阻止,他卻不能就這樣暴露了身份,心下忐忑,想以言辭來拖延時間,好準備個萬全的辦法。
“守衛大哥,我的眼睛……”
“抓到了抓到了!”
身後策馬而來的玄武軍報喜,水路上抓到了白衣帷帽和藍眼睛的蠻人!
方才聽到這兄弟二人的交談,守衛并非不知,這會兒塵埃落定,他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蕭回和晏昭可以走了,省得耽擱之後的人的時間。
出城門成了件如此輕而易舉的事,蕭回不敢相信。
這裏是天都城外,他好多年都沒有出過天都了,但他還是想問晏昭,“剛剛被抓到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為什麽這麽說?”晏昭反問,蕭回明了。
沒有否認就是承認的意思。
蕭回掰着手指頭數,從床榻間壓着的山川地質圖,到戶籍通關文書,再到劫法場,隐匿他的蹤跡,臨到最後這一出,稱得上算無遺策。
“阿昭哥,與你為敵的人,大都命不久矣吧?”
君子皎皎,奈何心眼太多,絕不是誇贊。
另一邊季無塵匆匆而來,查看玄武軍從一條小篷船上抓住的兩人。
一人确實是白紗帷帽,但似乎是名女子,另一人是也是蒙了眼。
他向季無塵邀功,“統領,抓到了抓到了!”
守衛扯下來男子的蒙眼布,欣喜若狂。
蒙眼男子的眼窩裏确實有兩汪深藍的湖泊,在場衆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目銳耳聰的已經騎着快馬向各個城門報備。
季無塵來了一看,說:“抓錯人了。”
劫法場的白帷帽身段風流,絕不是女子,所以不會是這人。
而另一位藍眸的公子,面若好女,內秀玉潤,白衣翩翩,就是看着有幾分弱質。
一雙夫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妻子擋在丈夫的身前,施施然問:“将軍們因何攔住我夫妻二人去路?”
季無塵:“栖凰河渡口停航,水路不通,不知二位是要去何處?”
“我夫妻二人本是吳州人士,訪友至天都,如今當歸家了。”
婦人身後的男子輕攥住了妻子的手,笑吟吟回答季無塵。
約莫他是堪堪及冠的年紀,笑的時候眉宇間坦蕩安然,眸光卻無焦點,虛虛望着前方。
“敢問公子的眼睛……”
吳州的公子撫上眼眶,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手,拱手道:“容在下失禮。”
他背過身去,單手扣在眼珠上,掌心多了兩顆蒼藍之色的琉璃珠,眼皮閉合,卻叫人驚駭于皮肉下深黑的空洞。
季無塵沉默半晌致歉,“冒犯了。但渡口不通航,二位若是要南下,可從南門而去。”
“水路不通?”
這公子将貓眼琉璃收回奁中,取了蒙眼布來遮住駭人的眼睛,詢問妻子。
“陸地颠簸,且多繞山路,不若再等些時日歸家?”
他娘子想了想搖頭,“夫君已向家中回信不日便歸,豈能誤了行程。況你已向友人辭行,如何再回去叨擾?”
她牽上目盲的公子的手,引他向南而去。
季無塵向手下人使眼色,“備輛馬車來,送二位出城。”
“怎好勞煩将軍。”
“算是我和手下人冒犯二位的賠禮,萬望勿辭。”
季無塵差人護送這二人抵達南城門,此時的蕭回與晏昭已離天都十裏外。
春和景明,一路上人煙稀少,春花發而幽香。
蕭回摘了蒙眼布,手臂枕在腦後,一派閑适,無聊的時候就指着路旁不認得的花問晏昭。
“這是什麽?”
晏昭瞥了眼,樹蔭下葉尖而細,花色幽藍泛紫。
“花菖蒲、溪荪。”
他就不該理會,惹得蕭回沒完沒了地問起來。
“那淺紅色的堆簇在一起的重瓣是什麽?”
“蜀葵。”晏昭盯着他問:“之前給你看過《群芳譜》,天都也有這些花花草草,怎地一樣都認不出來?”
蕭回不以為然,他又不是過目不忘,圖冊上的東西認不出來很正常啊!
“這次之後就不會忘了。”
他們不敢在天都附近停留太久,半道上遇見一乘着牛車拉幹草的老翁,晏昭請求捎他們一程,到江南道轉吳州的路口就分開,老漢答應了。
牛車上還有一布衣垂髫的小姑娘,睜着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們,手中緊緊攥了數枝蜀葵花,見了生人向角落裏躲了躲,半懼半羞。
老翁笑着說:“農桑人家,丫頭臭美,摘了花來自己瞎搗鼓,想給衣裳染上些鮮亮的顏色,見笑了。”
“兩臉浮桃夭,花顏适鮮衣。”晏昭從容自在誇人家小丫頭長得漂亮,好鮮衣是人之常情。
姑娘似懂非懂,卻懂桃夭和花顏,于是低頭更嬌羞了。
蕭回蒙着的眼睛無聲息翻了個白眼,倒是個會說話的老好人。
人家小姑娘随她阿翁出行,好好的遇見酸腐儒生,一派端正守禮模樣,無狎昵态,卻不吝贊譽,真是晦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