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假作真時
假作真時
“大公子莫要因一念之差禍及滿門。”
季無塵命手下兵将盤查他這十幾條商船,栖凰河渡口并非漕運官渡,來往船只多是小商販或是載客的舟楫,盤查并不嚴苛。
關大公子也是天都城出了名的廢物點心,平生之志乃是抛良籍、從賤業,做個下九流的說書先生。
比之地位低下不勞而獲的商人還要下賤的營生。
關大人打也打過罵也罵過,考較過他一次文武藝,聽說是還不錯,關大人放手不管了。可從未聽聞關大公子有改其心、移其志的想法,怎地近日不做下九流,改了志向買商船要來走貨?
“船上貨物是何物?”
船只吃水太淺,叫人以為關大公子有意拿這十幾條商船行商為由做借口,助質子蕭回逃亡。
因着一個蠻人,玄武軍死傷衆多,還連累多少無辜之人。區區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就算他是草原的天狼星,季無塵也不願眼看着還有更多人受憎他愛他受害。
“窩藏朔北質子,形同謀逆。大公子若是肯将他交出來,這十條船便是從天都城處罰,滿載東風換金銀,本統領也不會管。溫太師和齊監正沒人敢動他們,但請您想想關大人和天橋下窮酸說書的晉先生。”
關清沉默以對,為季無塵讓出路來,請他上船搜查。
季無塵找遍了船上可能藏匿人的地方,一無所獲。
他陰沉着臉從船艙中出來,厲聲呵斥關清。
“此非兒戲!”
關清倏然變了臉,笑吟吟抽出腰間折扇。
“季統領,是您不由分說指認我藏匿罪犯,我不欲争辯。可您沒有證據,搜查一遍後還是沒有抓到人犯,卻血口噴人,污蔑我潛藏逃犯,恐怕也非公門之人應為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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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牙俐齒,季無塵終覺他小瞧了這幾個少年人的情誼。
他該回去述職了,關清在背後搖着扇子慢悠悠道:“您說的是質子蕭回是吧?我這兒有消息呢,怕您不信,不知當講不當講。”
季無塵轉身回眸滿眼狐疑之色,示意他先說。
“我聽說回朔北的陸路要過北陽關,但朔北的齊格勒不願讓這個兄弟回去,不過蕭回也不一定就要回去朔北,因而他也不一定會走水路,打算走陸路。季将軍曉得,天都兩個城門,北門和南門,我覺得他大概會走南門吧。”
“這話誰來說我都能信三分,可關大公子說的,我只能信半分。”
蕭回不回朔北,還有何處容身?水路不如陸路好追擊,怎能抛東風?便是他真的選了陸路,又怎麽會舍北走南。
季無塵凜冽拔刀指向關清,“栖凰河封閉渡口,不許任何船只駛出。若是關大公子再胡言亂語,偏袒人犯,你父親也保不了你。”
關清的折扇展開輕輕點了點鼻頭,笑意不達眼底,算是應下了季無塵的話,心下卻嘀咕:有本事下令封城啊,叫天都只能進不得出……
封城事關重大,季無塵不敢以此上奏昌平帝,卻不代表朝中沒有無一絲遠謀的志短之輩揣摩聖心,奏疏封城,挨家挨戶搜查質子。
幸而朝中有識之輩死命上書封城之弊,不利民心、損耗巨大、易使宵小生事,遠勝一個無能質子逃脫的弊端,這才叫昌平帝打消了封城的念頭。
“素聞質子蕭回在天都與司天監正和溫太師交好,微臣有一計,但恐要委屈二位長者,誘他出現。”
關徹側目瞧着這位谄媚獻計的大人,溫吞道:“委屈二位長者倒是不必。溫太師為萬世師,有教無類,憫質子愚頑教之,齊監正居于望星樓方外,憐質子孤苦收留之,二人皆為南梁之聖,豈可輕慢?今蕭回不服律法,殺傷玄武軍,想來他也是個不孝不悌之輩,不見得會為長者暴露自己。”
“那誰會讓蕭回暴露?聽聞關大人的兒子關清與他交好,莫不是關大人要大義滅親?”
關徹皺眉,似是不解他的話。
“犬子關清知道質子奔逃後已然棄暗投明,向季統領揭發蕭回的逃跑路線,他又豈能與質子勾結?”關徹坦然自若道:“昔年質子離宮時,特意向先帝讨要了仆從,想來主仆情深,不如把那名仆從拿住,誘蕭回出現。”
“他連和他歡好過的妓子都不留情面,一刀殺盡,怎會為區區一個太監如此?”
關徹笑而不答,低頭靜待昌平帝裁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年宮中之事,便是當年不知,如今燕妃有孕,有心人也當知道了。
蕭回離宮時都沒忘了他身邊的小太監春喜,可見情分。長者不可輕侮,一個晏昭不知所蹤,一個關清已成了他父親口中棄暗投明的好人,只剩了一個小太監春喜。
“将春喜綁起來,綁到午門外,不許給他水米,三日之內不見蕭回,任他自生自滅。”
昌平帝心煩意亂揮着袖子,随意下了道要春喜性命的旨意。
季無塵上殿前階下回禀,“早在質子蕭回從法場逃竄後,春喜就已經被他打傷,傷重卧床了。”
“真是蕭回打傷的?”
昌平帝倒不是不相信,在他眼中,興許蠻人質子和一名太監并無分別,只是不理解蕭回為什麽打傷他。
季無塵拱手呈上一本圖冊,單膝跪地道:“臣去望星樓見春喜時,他背後與腹部各中一刀,确為蕭回奪取的軍中制式長刀所傷。”
禦前大監将己吾城所呈圖冊奉給昌平帝,他草草翻閱一眼,忽地憤然擲地,“這是何物!”
季無塵:“此為春喜所呈南梁山川地質圖冊,據他所言其中志之處乃是質子蕭回早早為自己劃定的北歸之路。春喜深知質子非我族類,身微言輕,無所作為,但求能截殺質子于歸國途中,戴罪立功,被質子發現,險遭殺害,幸而藏匿了圖冊。”
山川地質圖冊上詳繪了南梁每一寸山河,何處屯兵衆多,何處薄弱,又根據四時風候繞道而行。
昌平帝原來不行春喜背主求生,見了這本冊子也信了八分。
他居高臨下甩給季無塵,“嚴查天都北城門,告知這上面途徑的州府,盤查過往人等,決計不準蕭回逃出南梁!”
季無塵領命退下,心中仍舊存疑。
關清和春喜都說蕭回要走陸路,只是一南一北。關清所說的南城門不作考慮,季無塵卻不能就此放行水路船只。
萬一這是春喜為了取信于他們而自編自演的苦肉計呢?
“季無塵熟讀春秋兵書,這一招瞞不過他。”
望星樓上旁觀着一切的老人家端坐樓臺,烹茶煮酒,日光下徹,逶迤在地的長衣裾拖着長長的影子。
“春喜的傷是真的,圖冊也是真的。那柄環首刀還是季統領為蕭回打的,而山川地質圖冊也是阿昭真心實意為阿回謀劃的歸路,都是真東西,由不得別人不信。”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來圖冊上的路是曾是真正的逃生之路。
以真作假,加以苦肉計,必能保全春喜,也能叫季無塵看不明白虛實。
溫大儒和齊行之端坐高樓,怡然自得,他們不打算出手救蕭回,齊行之卻要好好嘲笑溫大儒一次。
“阿昭來找我是你的主意?他怎麽不想想,我若是真能算命數,要是阿回真的死在了天都,紫微破軍都不作數,豈不恰是我算得不準的佐證了?”
“你早知阿回不會死于天都?”溫大儒慢悠悠反問,“難道不是那欽大君送他來天都時就為他留了三千甲兵守衛,只等今日護送他回朔北?”
“你老眼昏花,何處有三千甲兵?”
“暗兵啊,不然三百也成,否則們家阿昭要怎麽辦?”溫大儒老神在在品茗,半真半假為晏昭擔心。
那欽大君沒有給蕭回留下接應他的甲兵,否則北客歸鄉之路也不會這樣難。
齊行之的占蔔打卦要是這麽粗糙得落在兵甲上,才是愧對監正之名。
雖無三千甲兵,但又更甚于此者。
“興許比三千甲兵更厲害呢!”
齊行之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細數從高樓上挽弓搭箭的少年少女起,到底有幾個人肯救草原質子。
“景家與蠻人百年世仇,他卻引得景二公子挽弓、景三小姐搭箭相救;萬世師的徒弟劫法場;晉開陽的弟子夥同春喜故布疑陣。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單為了一個草原質子,如何抵不得三千甲兵?”
溫大儒嘬牙花子嘆氣,哪有這麽算的,這麽算的話,他們這些交友五湖四海的老人家豈不是手掌千軍萬馬了!
“我不與你說這些個廢話,他們逃入北直街時,阿回砍了一刀的那個姑娘如何了?你不是差你樓中童子去救那名萬金臺的姑娘了,可救下來了?”
齊行之罷罷手笑道:“放心放心。不用我去救,當時衆目睽睽之下,他轉了刀鋒,實是刀背砍中了人,刀傷不礙事。後頭踹的那一窩心腳倒是實打實傷到了人,不是重傷,将養将養就會好。”
“我可是聽說萬金臺少了個姑娘,被質子蕭回一刀劈成了兩半,橫死于北直街了!”
“她是得死一遭,不然總有一日真就赴往泉臺、無處招魂了。可惜萬金臺少了位如此俠義心腸的姑娘,可幸世上多了個從良家營生的姑娘。”
齊行之心道:和蕭回搭上關系還是在這天都“死一遭”才好,不然才是徹底沒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