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實在狠心
實在狠心
時移世易,換做蕭回深陷監牢的時候遠沒有晏昭那時的厚待。
敵國質子、死囚犯兩個身份,夠他吃一壺的。
可晏昭答應了要給他送蜜酒蒸鲥魚,無論如何他都得赴獄中見他一面。
托阿公的關系,尋到永安長公主的門下,費了些功夫才見了蕭回。
時已月轉西樓,夜深人靜眠,蕭回自然是睡不着的,他在等晏昭。
來了太多次獄中,隔着栅欄相望,身份颠倒,蕭回坐在幹草鋪上,還要驕矜嫌棄一句,“這種破地方,阿昭哥你原來是怎麽在這裏待那麽久的!”
“你來給我送魚的吧!日後這糙飯生水怎叫人下咽!”
晏昭心知他以插科打诨面目來勸他寬心。牢獄之災算什麽,死囚犯了,還有性命之憂呢!
況且,他不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人,穿衣無錦繡綢緞,睡榻無蠶絲錦被,天為蓋眠,糙飯生水都食過。
他是想裝個慘,趁機撒嬌好叫晏昭心疼他。
死囚不比別處看守,借着長公主三分薄面能叫他進來探望,斷不可能打開牢門放人進去,晏昭盤腿席地而坐,打開食盒,一點點給他挑魚刺。
魚骨放到另一個瓷碟上,幾乎可以再擺出一條完整的魚形。
蕭回吃的很是開心,他阿昭哥心細,夾一筷子魚肉飽沾蜜汁,入口尚溫,他便懂了文人墨客總愛寫這一口吃的是何緣故。
吃飽喝足後,晏昭還不走,蕭回料想他是有話要說。
無外乎是“我會想辦法救你”或者“我不會救你”兩種,蕭回心底願意聽他說前一句,卻害怕他說前一句,又知道他不能說前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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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私心想叫晏昭為他無畏無懼,卻深知晏澤芳是明月清風,高潔之輩,他心喜的是皎皎君子,若為私情辜負家國,就不是晏昭了。而且,天都城中他牽挂太多,因他們之間這點微薄的情分,晏昭若是救蕭回,那就是害了親友。
白日縱情山水間,衣衫盡處缱绻百端,入夜就要聽至愛者決然與君說“我不會救你”,饒是蕭回這樣心大如牛的也忍不住心酸苦澀。
偏他不能苦澀。
“望星樓的鴿子沒人喂了,你抽空放它們出來,叫它們自己尋食去。”
“就這一件事?”晏昭沒有答應他,兀自收拾好碗筷食盒,起身站立,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忽地嗤笑,就這認命赴死的癡人,竟然是齊行之口中的紫微破軍,竟然還是他悅慕的人。
晏昭眉眼淡淡,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并非絕路,我有把握勸皇帝借你兵馬回朔北,與你的兄長争奪草原大君之位。這是你能活下去的機會,你願意嗎?”
“從何處借兵馬?”蕭回笑着反問:“拱衛天都的玄武軍?或是州府守備軍馬?”
“又或者,北陽關華光城,挂着景字帥旗的灼墨軍?”
晏昭言辭鋒銳,蕭回似笑非笑譏諷以對,不逞多讓。
“阿昭哥,這種事你騙騙昌平帝還行,騙不過我。”
“南梁兵馬分散在北陽關和各州府,景家頗有名望,軍權不受昌平帝所轄,唯有天都無塵掌管的十萬玄武軍為帝王所轄。昌平帝想改變軍政分離的這種局面,遂派遣監軍赴北陽關,但這不是朝夕之事。”
“朔北有多仇視景字帥旗的灼墨軍,灼墨軍就有多痛恨草原十八部,仇恨是相互的。倘若我借南梁的兵去打草原我的兄長,就算贏了我也沒辦法統領草原。借外力殺了阿幹他們,會使草原十八部內亂,反而會被族人怨恨至死。”
蕭回想,大君也好,皇帝也好,其實都一樣的,首領眼中,敵國之民與狗彘何異?
“草原是我的故鄉,哪怕他們沒有将我視作族人,可他們也不當被我帶來的鐵騎将血肉踏入泥濘。”
蕭回勾唇笑了笑,殘酷地說道:“阿昭哥,晏澤芳,你為我出這樣的主意,可見你待我,實在狠心。”
“以此計送我安然回朔北,我寧赴斷頭臺。”
話不投機,各有立場罷了,蕭回閉了閉眼睛,錯過了晏昭眼眸中的怆然,他寧赴斷頭臺啊……
回去後晏昭反反複複翻看他枕邊的山川地志圖,始終猶豫未決,披上衣衫到庭中而去,見阿公房內燭火未熄。
溫大儒聽到動靜推開房門,他也睡不着,近來夢憶往事,興許是到了失去的時候,故而反複記起。
“阿昭啊,你去見阿回怎麽說的?”
晏昭思及他說他狠心,他只說了一句,叫人把話說盡了,他還能怎麽說?
“阿公,忠義之人必不得背主,更不能因私叛國,此為逆臣,我不能救他,對不對?”
溫大儒道:“何為忠義?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你可記得科舉是從何而起的?”
“前朝有之,今朝興起的。”
溫大儒笑道:“前朝良溪世家,門風清正,雖為高門,仍願為寒門學子張目,是由他家撕開世家壟斷良才選拔之制,才有今日天下讀書人。”
“奈何前朝厲帝暴虐昏聩,今朝入前朝都城時,就算以景楚蕭三家合力仍久攻不下,是良溪世家開城獻降,奉都城于梁。他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愧對大齊,投降之後自刎于城門前,引家族上下八十餘口焚火自盡。”
“世人盡可罵良溪世家不忠,卻不可罵他不仁不義。”
晏昭低眉道:“昌平帝不是暴虐昏聩的君主,他志向遠大,善用寒門,只是好謀無能、剛愎自用,然則朝堂上能臣衆多,南梁尚未至絕地。”
晏昭糾結之處不在此,他想救蕭回,以昌平帝對蕭回的恨意,放質子歸國,形同謀逆,再者,簡而言之,蕭回是朔北人。
溫大儒嘆氣,“無法抉擇,不如去問蒼天鬼神。”
何處問蒼天鬼神,望星樓。
齊行之是蕭回的師父,還是南梁司天監的監正,當有和晏昭一樣的愁緒。
溫大儒徑自回屋去,晏昭徘徊樹影下,像是終于打定了什麽主意。
齊監正一早聽樓裏養的鴿子咕咕地叫,還想着是哪個小賊來偷鴿子,睡眼惺忪鞋都來不及穿就沖上來,見晏昭掬一捧小米在喂有模有樣的,就是鴿子見不着熟人故意欺負他。
監正大人放寬心回去穿好衣裳再上來。
晏昭畢竟不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讀書人,他事農桑,自然知道怎麽養鴿子,知道這是将齊行之吵醒了,俯首作揖。
“阿回叫你來替他喂鴿子的?”
“不是。”晏昭将一把小米全喂到籠中槽中,雪衣飛奴生而有羽翼,須得常常打開籠子放出去才能長得好,晏昭非但不開籠,反而又将鴿籠鎖上了。
“他到底惦記着鴿子,叫我把鴿子放走。”
齊行之愣了一下,痛心疾首道:“孽障,竟然只記得鴿子!”
晏昭不由自主點頭附和,“可不是嘛!”
他師父可是察天時的監正,在天都城造些謠言,留他一命鎖死在天都也不是不可能,他就是連話都不肯留。
哪料齊行之并不是這意思,道:“他自己吃我的住我的,他的那個春喜吃我的住我的,反過來把月俸都用來供養你和溫世平,臨到此時,竟想着揭過了!”
晏昭無奈一笑,齊監正疑惑道:“他不是叫你放走鴿子嗎?你怎麽還關着鴿籠?”
“不放。他說叫我放,我又沒說要聽他的。”
齊行之大笑,連連誇贊他說的有理有理。
晏昭胸中郁悶稍稍散去,适才說起正經事,“阿公說,監正大人之能可觀前後三十年,您覺得蕭回能活嗎?”
齊行之側身半眯着眼問道:“溫世平告訴你的,那你當知道他活着才能應命。你不問另一樁嗎?”
“紫薇破軍命格如何嗎?”
晏昭緊抿唇瓣,目光迥然,“監正大人既是他的師父,可有教他,民心不可違?”
齊行之不解其意,晏昭頹喪道:“他本名阿木爾,是朔北大君的兒子,是草原上疾馳的天狼星,不是這個沉溺在天都煙雨裏的蕭回。”
“就算他不在意漢夷之別的分歧,他依然是朔北蠻人。若他為破軍,征伐天下,入紫薇命宮,真的能還天下百姓安樂嗎?”
“蠻人入主中原,焉能不仇視非同族類?漢夷之別古來有之,若山陵高位為異族,中原百姓何安?異族思及先輩之仇,制定律法選官一應制度的高位蠻人權貴,怎會輕易将權柄交出去?屆時,漢人如何自處?”
晏昭接連發問,咄咄逼人。
古來并無蠻夷之族入主中原、稱王稱霸的先例,異族趁亂掠奪城池欺壓漢人百姓的先例卻是數不勝數。
漢尊夷卑還是夷尊漢卑都不是太平之世,但晏昭是漢人,他不能坐視夷尊漢卑,來日同裳兒郎勞作服徭役,女子忍辱銜怨終。
齊行之便問:“那你待如何?”
晏昭泠然,“我決不許蕭回坐紫微破軍命。”
齊行之撫胡須,昨夜望天上星鬥,分明兩星相牽,多為兄弟夫妻緣分,卻驚然于似成了死生仇敵。
“你要他死?”
“我想他活着。”
齊行之哂然,心說,你想的還怪美的!
“我能想到的事,您和阿公一定更早便想到了。若是蕭回紫薇破軍入命宮,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亂,我之百姓不聊生。”
“昌平帝不是是他的對手,南梁救亡圖存不在此時。”
“你們沒有選蕭回。所以,你們心中的帝王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