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移船近岸
移船近岸
天上神仙下凡來,說允他亵渎。
夾岸萬樹海棠只做潋滟陪襯,胸前後背相貼,共聽雨聲潺潺。船底流水聲流淌過溪橋,飛花入南窗,落了一身紅瓣。
東風三月,栖凰河上就有了賣鲥魚與蜜酒的,最是裹着蜜酒蒸食最好。
可恨鲥魚多刺,海棠無香。
貪魚兒的嫌刺多,摘海棠的怨無味,唯獨不怨公子多情。
水心忽起薄霧,移船近岸,遠遠見人影綽綽,甲胄寒光。
近處才見甲胄之光唯一人持刀,再有便是那手搖折扇的無畏之人,自稱文武雙全才。
關清讪笑道:“季将軍身披甲胄統領玄武軍,事務繁忙,今日怎得雅興,游此河岸賞花樹?”
季無塵冷眸瞥了他一眼。
關清心道不好,他從老爹那裏得知,今上欲除蕭回,只因質子實在礙眼,而且也沒什麽用處了。
北陽關八百裏加急戰報,稱朔北的那欽大君已有數月不曾露面,朔北暫由其長子齊格勒代管諸事,次子那日泰不知所蹤。
恐朔北大君卧病在床,性命垂危。
朔北人飲風宿雪,壽數不長。早年間草原十八部落內政混亂,如今的大君那欽雙胡爾二十歲時就以彎刀和長弓征服各部向他稱臣。後蠻夷衆多,糧草匮乏,輕騎撕咬邊境,刀伐北原,逼大梁遷都于南,改稱南梁。
他如今五十又五而已,不過馬背上持刀槍的人自來活不長。
所以那欽大君病重恐怕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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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遲遲未立王世子,兩國未修好時,其長子與次子在北陽關屢立功績,奪得邊境糧草無數,活北地牧民。
南梁派遣到朔北的質子只是世家宗親,照理說蕭回是堂堂正正的大君親子,理當歸國。可若是朔北君位已定,無論是齊格勒還是那日泰,先頭交換質子、換戰馬換糧草的盟約作數與否,蕭回必然都回不去了。
無用的質子,加上蕭旭憎惡于他,即便不死,也必受蹉跎。
關大公子有此遠見卓識與否未可知,只是聽說朔北大君疑似亡故,他便急不可耐想告知蕭回。
父子人倫天性,豈因路途之遙忘卻。
他去了茅屋,溫大儒說他們不在,游水去了,關清就在岸邊等候。
水霧四起,朦胧可見江上方圓三尺,他嘆着氣坐在水邊喂鴨子,不多時季無塵就來了。
玄武軍統領手握環首刀柄,披堅執銳,眉宇間冷肅寂然,身後攜十餘名玄武軍士卒,像是在岸邊等什麽人。
關清微妙地察覺了不對勁,嘴上先笑語戲說他是閑來無事游岸賞花,見季無塵四平八穩,巋然不動,心生退意,拱手便道:“大将軍事務繁忙,關清先走一步,告辭了。”
他想走,季無塵身後十步之外,海棠林伫立的玄武軍各個昂首挺胸,怒目圓睜,并不與他行方便。
想來特意在此處等質子蕭回的人,應與他關系匪淺。季統領沒有出言放行,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就不能放人走。
關清見狀也不強求,折返回來繼續喂鴨子。
呵呵,他是關徹的兒子,雖然關大人沒有把他上族譜,也不是很想承認這個兒子,但在外人看來,他仍是關徹真真切切的長子。
三公并列,徐長慎與朱思明已死,朝堂之上能與關徹一較高下的沒剩下幾個。
關清就不信,僅僅因為他與質子蕭回交好,玄武軍敢将他斬于劍下。
知道性命無虞後,關大公子優哉游哉地拿起折扇搖啊搖,搖見江河之上篷船顯,船頭衣袂翩飛的兩位熟人,一人拎了三條魚,一人抱了一壇酒。
這兩人真是好興致,關清噗嗤一笑。忽聞鐵鳴铮铮然,季無塵長刀出鞘。
關清笑意凝固,目光冷然問:“季統領這是何意?”
“奉命緝拿朔北質子,打入獄中,擇日問斬。”
季無塵聲如洪鐘,尚在霧中船頭仰觀天地宇宙的兩位被霧遮了眼,卻不是耳朵塞了棉絮,聽得一清二楚。
水上風氣四時有變,春起東風,夏有南風,栖凰河流水自西向東而去,順着江流而上不是易事,但此季南風吹向北,順風起帆,江上水流急,天都的守兵不擅水上作戰……
昌平帝拿定主意不會放過他,若是要跑,這是個好機會。
季無塵手中長刀寒光凜凜,目若鷹隼,身後數十玄甲兵刀刃齊出鞘,卻不曾下水來追他,只在岸邊守望。
晏昭連手中抱着的酒壇都沒有放下,一如尋常,仿佛季無塵說的是無關緊要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托着酒壇底的手指扣得原來越緊。
早知有這一遭,時機卻不是很好。
盡管知道季無塵是何品行,君主旨意下達,他豈能不從?
為何不率人下水來,直接抓走蕭回,而要選擇等在岸邊呢?
岸上有關清,寒鐵照天光。季無塵并非小人,但從蕭回的方向看去,刀刃鋒利,距關清也不過一線而已。
晏昭恍若不覺,道:“東南風,北上順水,機不可失。”
蕭回唇角牽起一抹澀然的笑意,轉頭回望,嘆道:“翻臉無情啊,阿昭哥何必在此時試探我?”
季無塵不是卑劣小人,不會拿岸上關清的性命威脅他束手就擒。
可天都不止有關清一人,順水順風而去的船上也不止他一人,有晏昭的阿公,有齊行之。蕭回若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之人,自可以在此時逼晏昭跳水,他調轉船頭逃匿,哪裏管天都與他相識之人的死活。
他不會,所以季無塵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将其擒拿。
晏昭沉默登岸。季無塵招手,身後士卒上前為蕭回披枷帶鎖。
“鲥魚,要是蒸好了,給我嘗一口。”蕭回拎着的魚全給晏昭,看都不看關清一眼。
關清不知道這兩人之間有什麽默契,性命攸關,晏昭竟還能一言不發!
關大公子急不可耐道:“什麽罪名?什麽時候問斬?季統領該不是假傳旨意吧?”
季無塵對此猜測質疑也不氣惱,反警告他,“關公子慎言。”
玄武軍押着蕭回走了,晏昭才問關清,“你怎麽在這兒?”
“朔北大君疑似亡故,我來找蕭回,想告訴他。”
說罷關清又看了眼晏昭不甚平整的衣衫,眉心緊皺,倒是沒問他們在一起游湖做什麽。
“疑似是什麽意思?”晏昭沉靜問道:“是那欽大君許久未露面,齊格勒王子暫領十八部,卻無大君崩逝的消息傳來,是麽?”
關清合上折扇,沉穆點點頭,晏昭不在朝堂,怎麽會知道得這樣清楚?
“半個月。”
“什麽?”
“蕭回,半月之內性命無虞。”
晏昭疾步穿過海棠林,他并不像看起來那般從容鎮定。
“等等,你怎麽知道?”關清追上去問:“那半個月之後呢,你就看着蕭回去死?”
晏昭邊走邊說:“兩國休戰盟約并未作廢,因一則疑似的訊息殺他不智。”
關清嘆氣,以他的水準都能看出來,此時殺蕭回不智。但蕭旭不是有智的皇帝,惘論什麽智與不智。
“朔北大君的死訊确鑿之前,蕭回雖是死囚,但不會立即行刑,朝中力求穩妥的主和派都會為他求情。”
這是正常境況下,可宮中的燕妃和皇帝與他有私仇,皇帝執意要殺他,誰能阻攔呢?
關清沒敢把這番話說出來,可能是他心中也覺得,昌平帝不至于昏聩到這份兒上,他松了口氣。
“若是大君崩逝之訊傳來,朝堂中恐怕會有人借機生事。”關清忽地有些遺憾,“要是那欽大君冊立的王世子是到我們天都的質子就好了,要是昌平帝不讨厭蕭回就好了……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借給蕭回兵馬,震懾草原十八部,再扶持他來做大君,如此兩國豈不相安無事?”
晏昭低頭閉了閉眼睛,心上一震。
囚狼計是戲言耳,這才是此計的真面目。
可蕭回不是朔北王世子,昌平帝對他厭惡至極,齊格勒勢頭正盛,一切都是空談。
晏昭哽住咽喉,已然明了将要發生的事。
“那欽大君是在馬背上贏來的敬服,齊格勒若要繼任大君,只憑出身和母族的強勢還不夠,他需要一筆令族人心悅誠服的功業。”
齊格勒會舉兵攻伐北陽關,南梁殺質子也成了平民怨的必行之事,至于齊格勒事成與否,蕭回都已經死了。
晏昭面色蒼白,強自鎮定,還有時間。
關清瞧着鎮定自若模樣的晏昭,也不着急了。
他因私交憐惜蕭回的性命,可蕭回也是朔北大君的兒子,既然晏昭都不怕,他更不應該怕。
晏昭回到家中,溫大儒在院中看書,擡眼見兩人同去,兩人同歸,卻不是原來的人,也沒問什麽,只叫關清不必走了,留下來用飯。
蕭回買來的鲥魚,三人吃是有些少了,晏昭還記得押入牢獄中的人,本就不多的鲥魚又讓晏昭留了一條。
關清心裏直犯嘀咕,這到底是待他好還是不好?
晏澤芳不在乎蕭回的性命,反而在乎他有沒有吃到三月鮮的鲥魚嗎?
不應該,晏澤芳和蕭回之間并非泛泛之交,雖然他覺得這兩個人今天很不對勁兒,怎麽說呢,兩個人都像是早有預料。
“澤芳兄啊,你不會憋着什麽大招吧?”關清樂呵呵想起他上回在明堂之外跪乞皇帝赈濟災民的事。
晏昭的分寸拿捏得好,他知道後果,但徘徊生死一線上,提心吊膽的是他們這些人。
關大公子苦笑,他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了,蕭回和晏昭有将他視作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