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紫薇
紫薇破軍
初七祭星日,草原蠻人蕭回沒有見到天上北辰,倒是尋到了地上星鬥。
時序之順,欲逆而不可。天都城過冬已入春,杏花早放。
杏花雨沾衣,楊柳風拂面,春寒又料峭。
天都三月寒自是比不得十月朔北,可茅屋草堂也比不得燒了炭火的石頭房。
少年人氣血充盈火氣旺盛不懼寒暑,老人家碰上寒冬卻是難捱。
溫大儒年輕時不是沒吃過苦,老來眠少覺淺,早早便對着窗外牛毛絲雨賦詩酒。
大夫說不讓他再飲酒,話是這麽說,也不能遽然間就讓嗜酒如命的人徹底跟他的酒做了斷。
更省得他偷偷尋酒喝,晏昭不是如此決然之人。
初七夜之後,蕭回将春喜留給了齊行之,他自個兒去陪晏昭。
無官的白身,如今一身潇灑,本該做個閑人的,少年人食髓知味,不覺朝暮。
蕭回起時練刀和弓箭,默不作聲往老人家的屋子裏生一小盆炭火,溫小半壺酒。
遇陰霾天,晏昭起時總能見小院雪地上淩厲的刀鋒,推開阿公房門,老人家興許酣眠,興許抱着貓兒戲弄,鼻翼間彌着茶酒香。
有時兩人早歸,攜風雨而來,溫大儒擡眼戲谑地看着他們,不置一詞。
就連肥貓兒都不愛理會他們,大概是真的嫌棄這兩人身上的風雪冷意。
春寒太長,久到杏花落桃花開,溫大儒氣色仍不見好,便又去請了大夫,大夫也沒說什麽,不知道晏昭從何處尋來了一顆人參,切片後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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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酒就成了溫大儒唯一能喝的酒了。
他逢着來探望的人總要抱怨一番,“我家的兩個臭小子管教起長輩來頭頭是道,比我還像個老頭子!”
交好者自是取笑他不負往日威嚴,叫小輩拿捏得死死的,交情泛泛之輩只誇晏昭拳拳孝心,不當辜負。
碰到後者,溫大儒一噎,心底長嘆氣,孩子大了不由人。
晏昭知道阿公此值當靜養惜身,不敢再将私情顯于人前,以如此違逆人倫之心惹他郁結在胸,故而和蕭回仍相處如常。
反正他二人從前就有些黏糊勁兒,蕭回叫阿昭哥叫得可比什麽哥哥還親近。
溫大儒總不見好,思及此身已七十有三,年逾古稀,也算長壽,倒也灑脫,可苦了小輩。
日薄西山的老人家大都如此,一口氣吊在胸膛不散,度日也可,就怕風寒身冷,人看看了,無甚牽挂。
晏昭還不知道阿公在天都布下了怎樣的棋局,如今棋盤未開,他卻看開了,怎能如此?
“阿昭,前日齊行之那老小子來說,他教了阿回不少東西。”溫大儒閉了下眼睛,笑問:“他與你說過沒有?”
晏昭點頭。
“你可知齊行之出身何家,為何偏是他來掌望星樓?”
溫大儒道:“奇人異士,游方數術不可盡信,不過阿公與他相識半生,從他為山中隐士時就知道他不是個招搖撞騙之徒。他教蕭回,意欲何為?”
“質子初到天都,齊行之夜觀星辰,起過一卦,稱弧矢黯,天狼星主煞,然有紫微破軍入命宮。”
《星經》裏有雲:紫薇帝宸者,破軍為耗星,變數無窮。
其中深意晏昭不敢想,愣了半晌,溫大儒又笑道:“囚狼計固然戲言耳。已故先帝曾為他取名為‘回’,并非縱虎歸山之‘回’,而是萬古長青白首同歸之‘回’。可惜,先帝半途悔之,猶懼縱虎歸山。如此,你可知蕭回處境?”
齊行之能觀知前後世三十載,他收蕭回為徒,自然是他有過人之處。
可齊行之先是南梁的司天監正,而後才是蕭回的師父。
囚狼計在先,此計為戲言耳,是它不受掌控了才是戲言。
天德帝半途悔矣,使太子旭與質子蕭回交惡。十七八的少年長成箭無虛發的雄獅還要歲月磨砺,此時,便不能放他回去。
晏昭身心震蕩,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若守南梁帝業,蕭回必死于天都。可要他做亂臣,晏昭自問,阿公所授他所學,他做不到。
溫大儒不在此時逼他,問道:“齊行之說要教蕭回之後,蕭回如何答的?”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問晏昭,質子信這一人,諸多該隐瞞他的都沒有瞞着。
晏昭想起蕭回給他複述時眉宇間的溫和與平靜。
“監正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阿昭哥你有溫大儒親自教導,憂國憂民,存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志;關溯沉乃關大人長子,他再混些時日,來日名臣簿當有他與其弟關沛一席之地;景二公子有景家灼墨軍偉後盾,制衡朝堂。我是個什麽呀,有家無國,有國無家之人,怕監正大人教不好我,白費了力氣。”
如此頹喪且無大志,言猶在耳,阿公卻和他說,說這番話的人是草原上的天狼星,來日或許會馬踏天都。
什麽星象命數,晏昭從來都不信,神佛廟宇道觀,他平生未遇蹉跎事,一向不信。
便是信了齊行之的蔔算之術,也不信蕭回會成為狠絕之人。
“阿公,他連朔北都未曾視作故鄉,怎會有席卷天下的野心?”
溫大儒一嘆,似是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拍了拍晏昭的肩膀,欣慰笑道:“阿昭長大了,有自己要做的事,阿公恐是顧不了你一生。”
“阿公要看到我成家立業才好。”
溫大儒掀眼皮,莫名道:“那你要是這輩子都不打算娶妻生子怎麽辦?”
晏昭沉眸,玩笑道:“阿公就看我一輩子。”
這哪兒的話,溫大儒比他年長幾輪,如何能看他一輩子,這話不吉利!
溫世平這一生過得也算波瀾壯闊,什麽事沒有見過。晏昭的衣衫穿得緊,領口手腕都嚴嚴實實的,看不出來什麽,唯有眉梢似有倦怠餍足情意。
原先以為晏昭有了心上之人,等時機到了才會領人來見他。
他還有些好奇,是哪家靜姝女子,無媒無聘,叫識得詩書禮儀的晏昭丢了教養風度,如此急不可耐?
可他進進出出茅草數回,從未有女子來訪,便是他身上也無女兒香,反而是家中的另一個孩子像是碰到了好事,樂颠颠的,時不時四目相對。
到此時,溫大儒還能不知道?
晏昭不提,他也不再問,心道:什麽囚狼計,滅狼計,千古以來,還是美人計最是縛将之策!
溫大儒想到這一樁事,既好氣又好笑,略有那麽點欣慰與悲哀。
蕭回是個好孩子,只是這世上,何處安得雙全法?
溫大儒輕輕咳嗽幾聲,晏昭立侍溫水藥茶,飲過後,老人家到床榻上翻了個身,招那蹭得胡須上都是魚幹渣滓的貓兒上榻來。
春眠不知時,貍奴懶窩床。
晏昭看了看外頭高照的韶陽,将炭盆裏的火熄滅後才輕輕帶上門出去。
蕭回就等在門外桂樹下,穿堂風過,花樹抖擻枝桠簌簌作響。
晏昭撫着眉心無奈一笑,到底是宦海浮沉不由人,來來往往總忙碌,白身不堪承君諾,卻得浮生半日閑。
“你和溫大儒說了什麽?”
“說他老人家要長命無極。”晏昭頓了下,默然半晌,“看着我娶妻生子,成家立業。”
可謂是……誅心之言!
蕭回一默,後笑道:“應該的。”
帷帳之間喊的夫君啊、嫁娶之言,都做不得數,蕭回素來是個知朝暮有別的人。
晏昭卻道:“身無長物,大丈夫立于天地間無田無舍,未立業,何以成家。”
蕭回低頭笑着,聽晏昭一本正經說起這樣的話,他總是想笑,想将他圈入懷中笑,想将他領到溫大儒的面前笑,求娶求嫁都好。
可他知道,晏澤芳不屬于他。
晏昭便也笑,想起床笫間的聲聲夫君,感懷這聘禮他怕是出不起,于是揪着蕭回的衣領,埋頭到他肩窩。
此值三月春,枝頭桃花鬧,栖凰河上有木舟。
不懼水冷的小孩都已經褪了棉衣,下水摸魚,這時節魚兒不肥美,摸到幾條小魚,回去拿火烘一烘,不需粗鹽,也有一番焦香。
岸邊海棠花無香,水心蕩舟心許。
微雨落在水面,點點漣漪更勝心境,這樣的天氣最宜倚着小軒窗聽雨,外頭簌簌風聲和淺淺醒蟲鳴。
蕭回拖着晏昭要游水,推辭了趙小泉教讀書識字三次。
幸而家中有位遠勝過他的萬世師,春回地暖,溫大儒身體好了不少,叫晏昭松了口氣。
從來寒冬難捱,阿公挺過來了,他倒是不怎麽擔心了。
将趙小泉留給阿公教導,省得他心中裝着天都憂思過重。
晏昭由着蕭回使性子,然春日之水,除了水下輕草并無意趣,只聽得船外絲雨落于竹篾之上,聲聲似磬音。
竹簾外自成一物,簾內公子烹茶,行雲流水一樣好看。
晏昭今日着白衣,戴垂纓冠,長纓散于而後,玉帶緩随青絲垂于襟前,正給趙小泉寫字帖,舉手投足之間都是矜傲。
可他阿昭哥向來平易近人,倒是虧得這身衣裳。
蕭回看着就入迷了,托腮暗道: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鄙陋卑微之人得他垂青。
“拖我來游船,叫我來烹茶侍墨了?”
蕭回狡黠一笑,老老實實道:“本來是有些旖旎心思的,但見眼前人如廣寒冷月,卑賤之軀不敢亵渎。”
晏昭一聽,油然覺得可笑。
這是朔北大君的幼子,齊行之觀星裏的紫微破軍命,南北三十載之變數,在他自己口中,反而成了卑賤之人。
啧,果真溫柔鄉都叫英雄自卑氣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