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半師之禮
半師之禮
這是什麽話?
怎麽才叫可憐可憐他?
晏昭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不再揪着萬金臺不放。
心緒平靜下來之後,稍一想就能明白,他去了萬金臺,一兩銀子不夠,若是當真與人春風一度,哪裏會只有衣袍上染了香氣。
他去萬金臺做什麽,惹了一身香反而來求他可憐?
蕭回他詞不達意,晏昭多聰慧的人,已然先于他明白,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羞惱與歡喜交織。
終是如他的願,無知無覺拖他入孽海。
晏昭的神情不好,蕭回摸着朱漆尚溫的食盒道:“不說這個了。阿昭哥,先吃飯。”
食盒裏确實是北地的小食,就連那鹹油圈都是他從前嘗過的。
去萬金臺學廚藝這事還是不怎麽靠譜,晏昭順手捏起一個遞到他唇邊,手先于腦子動了,正要縮回來,又有些欲蓋彌彰之意,便僵持着沒有動。
他們從前相處得太自然,一層窗戶紙說破就破,晏昭知道兩處相思,一時間是轉變不過來。蕭回愣怔了許久,才笑着叼住吃的,溫熱的唇碰上稍涼的手指,晏昭坦然自若。
“好吃嗎?”
“給你帶的,得你嘗過說了才算。”蕭回眯着眼感覺外酥裏嫩的油圈在口中泛着鹹香,晏昭手肘撐着側臉,笑說:“嗯,聞着是我故鄉那邊的味道。”
“那我就照着這個學了?”
晏昭他想啊,真不是可憐啊。他待蕭回不止可憐,蕭回待他更不是可憐。或許是該說,求你,眼裏只看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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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色不好,溫大儒早起出門到如今也沒回來。
外頭年節又至,街上的行人不複往年熱鬧。
便是國庫充盈,富的也不是平頭百姓,加之天災人禍,比天德帝在位時還要差上幾分。
可過日子啊,好壞都得過。
一雙父子循着栖凰河岸找到了門前桂樹,理了理衣裳才去叩門。
趙成才穿着洗得有些發白的衣裳,牽着堪堪到他腰際的兒子來拜師。
“晏公子,您在家嗎?”
蕭回去開門,來者沒有穿官服,一時想不起來,瞧着眼熟得很。
趙成才局促道:“蕭回殿下也在,呃……這是犬子,快,見過蕭回殿下。”
小孩子大抵不懂藍眼睛的殿下是哪門子的殿下,卻知道殿下這稱謂不是尋常人能用得了的,戰戰兢兢行禮作揖,手上提着的芹菜、蓮子、紅豆、紅棗、桂圓和一條幹瘦肉。
蕭回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臘月尾巴登生人家門,還帶了份不算輕的禮。
他看那小孩也就七八歲的年紀,天都城小孩讀書早,那是世家子開蒙早,尋常的這般年紀還在串巷子玩呢。
早說獄卒是有油水的,趙成才身上的衣服雖是洗得發白了,但瞧着并不單薄,他家孩子身上顯然是新衣,中上的綢緞布新裁的厚實衣衫。
至于這份拜師禮,僅是一條瘦肉就夠平頭百姓過個不錯的年節了。
晏昭如今還是個少年,哪裏當得起別人的老師。
他在獄中時随手寫的幾篇賦論被獄卒趙成才要了去,言說要給他家孩子看。
原以為能讀懂文章詞賦,至少也得十四五歲,學問不濟沒能考到上林學宮,在家讀書習字,才要看他的賦論。出獄那日也是想,他要是有學問上不通達之處可來這兒找他,再不濟還有阿公,今日見了才知是鬧了笑話。
七八歲的孩子尚不習句讀,哪裏能讀懂賦論。
可趙成才瞧着滿眼希冀,說:“晏公子你只管教他,不聽話該打則打該罵則罵。”
趙小泉偷偷仰起頭,看那門中恍若神仙的白衣人,又将手中的芹菜和幹瘦肉向前捧了捧,自證道:“求公子收我做弟子,我會勤奮求學的。”
晏昭哭笑不得,摸了摸他的腦袋,想也知道與趙成才說不通。
“你叫小泉?”
“是。”
“我只收芹菜和蓮子兩樣,願你勤奮好學,我必苦心教導,也不必行如此鄭重的拜師禮,你只當我是個識字的先生可好?”
趙小泉還未答,趙成才搶先急道:“這怎麽能成?得行拜師禮,教他拜您為師才行!”
時人仍重師徒傳承,趙成才擔心晏昭不肯傾囊相授,自然想要個師徒名分。
晏昭懂他的心思,餘光暗暗瞥了眼蕭回,叫他帶趙小泉去看貓貓。
他開門見山跟趙成才說:“趙大哥您知道我入牢獄為何,如今一介白身,實不敢做令郎的老師。再則,我與草原的質子殿下交好,他處境尴尬,不知前路,恐來日累及你們。”
晏昭若是虛言推诿,趙成才豁出去老臉也要纏着他收下趙小泉,可他說的弊端是關乎性命的大事,由不得他不慎重。
趙成才咬咬牙,道:“那就依公子所言。”
送走趙牢頭,趙小泉暫且留在了這兒,小孩子年紀小,只知道爹爹是叫他讀書出人頭地來的,可是貓貓好軟啊!
他留戀不舍的模樣叫蕭回看了去,他說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不認得字。”
“真的嗎?”趙小泉瞪着黑黝黝的眼珠說:“哥哥的眼睛和我們的不一樣啊!”
“因為我是朔北人,就是你們口中的蠻人,害怕嗎?”
趙小泉搖搖頭,咧嘴露出缺了一顆牙,笑道:“可是哥哥的眼睛很漂亮。”
“誇我沒用,你拜的先生可是嚴苛得很,叫你一日寫一百個大字,手酸到拿不動筷子!”
趙小泉害怕似的縮瑟一下,顫抖着偷看晏昭。
“你怎麽知道?”
“他也做過我的小先生。”
晏昭将他們的話盡收入耳中,翻出來之前寫的用來教蕭回識字的帖子,好整以暇坐到一旁,問他,“我以前有讓你練字練到拿不動筷子?”
“有啊,我那時候可怕你和溫大儒覺得我是個教不好的,拼命學呢!”
他一開始就知道囚狼之計,知道晏昭和溫大儒會待他好,卻仍有這樣忐忑難安的時候嗎?
趙小泉不大敢親近晏昭,一則是先生瞧着太冷漠疏離,二則與好說話的蕭回相較,晏昭可稱得上清冷如霜華了。
小孩總是更親近笑起來張揚的人,是以晏昭教他識字讀書時,他總是巴巴地看向蕭回,還抱着貓兒不撒手。
晏昭頭一回教童子讀書,不敢嚴厲,可他連竹筆都握不穩,更別提寫字了,遂扶額無奈,教了他三日,最後送他回家。
“每日練字讀書,每三日找我一次,再教你別的。”
趙小泉低着頭,足尖踟蹰,問他,“夫子,是不是我太笨了?”
“并非如此,是你年紀尚小,腕力不足,執筆不穩,首要之務是每日勤加練習寫字,三日學一回日積月累也足夠了。”
怕他不相信,晏昭拎了蕭回來,使眼色要他來解釋。
“一開始我也是寫字帖的,這個先生的字可是千金難求的,要是學得好,以後便是當個字畫先生也不愁沒飯吃。”
晏昭斜睨看他一眼,低聲輕笑。
趙小泉悶聲道:“可爹爹想讓我考功名。”
“不愁飯吃是第一位,便是考功名,一手好字也是要緊的。等讀了更多的詩書後,再決定考功名的事。”
趙小泉将信将疑,回家去了。
過幾日要應付昌平帝宮中夜宴,還要應付那群看他頗不順眼的朝中臣子,蕭回幾乎是任人拿捏揉搓的羔羊。
做羔羊又不能太過,叫人覺得包藏禍心。
每年逢此時都是他最難捱的時日,他恨不得天都城人人都将他忘記,偏偏南梁至高位上的昌平帝又記起了他。
宮中燕妃娘娘有孕,先于中宮皇後,皇家嘛,多子多孫最好,算得上一件喜事。
皇帝寵愛燕妃勝過中宮皇後,後宮女子争鬥就算能礙着前朝,也礙不着蕭回,誰知這把火燒到了他身上。
燕妃娘娘做宮女時和那名叫莺語的宮人情同姐妹,莺語就是當年懷有身孕被天德帝以穢亂宮闱為由處死的宮人。
昌平帝想着燕妃腹中是他的第一個孩兒,經她一提醒,此前原有個未能出世的孩兒,叫這蠻人在先帝面前挑唆生事,害得母子一屍兩命。
朔北南梁停戰之約還在,昌平帝不會真的殺了質子,卻不妨叫他吃些苦頭。
什麽禦前失儀了,沖撞宮妃了或是叫上前來,明裏暗裏折辱一番。
蕭回自己無礙,随他入宮的春喜原就是宮裏出去的太監,遭人欺辱更甚。
兼之春喜這個嘴上沒把門的,什麽都要和晏昭說。
“蕭回殿下今日被罰長跪在文華殿前三個時辰,前日在宴席上被一位大人酒後潑了一身燙茶,陛下罰他抄寫佛經為一名被先帝處死的宮人祈福……”
這些都還是小事,晏昭聽得眉頭緊蹙,卻又幫不上半點忙。
春喜一事不漏,後來蕭回就不帶着他入宮了。
少了一個欺侮的對象,他一個人應付着南梁上行下效的厭惡,心中卻有些想笑。
他不是南梁人,都為南梁的國運擔憂起來了。
前有天德帝為子計之深遠要太子旭娶妻王楚溪,後有徐長慎以命搏來的國庫豐盈,再有那些暗手推着太子旭向前,他卻仍是個枕邊風就能煽動的蠢人。
如此君主,安能守百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