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攪弄風雲
攪弄風雲
戲園子看戲回來之後,晏昭不提他的猜測是否證實,卻看着蕭回。
從前不必交心,也不敢交心,除了蕭回所說的那些,他從來沒有問過他母親。
蕭回不知今日是何緣故,倒是覺察到晏昭似乎有話要問他。
“你和鄭大人說了什麽?”
“他說,他的心上人是華光城中人,城破時被敵人搶掠□□致死。”
蕭回眸光一黯,以他的立場,不當說出什麽假惺惺的悲憫之辭。
“你曾說,你母親是邊境城池百姓,氏族姓蕭。”
晏昭沒有錯過他的神情,倘若他母親受盡屈辱,不應當連仇恨都沒有,也不會愛護他吧?所以他到底有怎樣的過往。
“我娘她的事有些複雜。”
蕭回轉頭看了看離得有些遠的景珏,有些話不敢當着景珏的面說。
紫绂金章左右趨,問著只是蒼頭奴。蕭回低聲和晏昭說,“軍中有些孤寡老将,一生的歸宿就是戰場,這些人從軍中退役後,大多也離不了北陽關。無戰亂時,有些游手好閑之輩,軍痞或是別的什麽人,劫了那無父無母的流浪孤女,邊城太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是常事。”
“我娘她沒有你們說的那些氏族,她先前,大概過得很不好罷。”
晏昭好像有些明白蕭回為什麽沒有歸屬之地了。
他生于草原,草原的子民叫他賤種,後來長于天都,天都人視他為蠻夷。
天都好,風景舊曾谙,朔北好,藍溪山頭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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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蠻人是劫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而南梁也有他污濁不堪的一面。
朔北于他母親有恩,朔北于南梁百姓有仇,可他母親是南梁人,他身上流了一半南梁的血。
這可怎麽辦才好啊,倒不若一直做個愚蠢無知的少年,困囿天都。
“草原牧草肥茂的季節,最宜嫁娶。那邊也不似南梁,要三書六禮,昏時女子出嫁,禮節繁瑣,草原只要要拜過天神和祖先就算是得到上天祝福的有情人。”
“我阿娘她和草原的大君,拜過神廟,所以哪怕她是漢女,在草原的處境也比做邊境城民好很多,她自己說的。”
蕭回和晏昭說起他阿娘親口告訴他的事。
他好像從來沒有稱呼過那欽大君為“父親”,所有人都憑着他這雙肖似呼倫池顏色的眼睛就認定了他的身份。
晏昭絕不是懷疑,昔年質子入京,季無塵必然驗證過他的身份才将其迎入天都的,可他并不是受到天神祝福而降生的孩子。
“我是漢女和大君的兒子,也是他最小的兒子,草原王世子和南梁沒什麽兩樣,母族、擁趸、武力都是要衡量的東西,弱者靠着強者的憐憫生存下去。我出生時蒼狼在圓月下疾馳,體弱瘦小,牧民們将我視作不祥,哥哥們恥于有我這樣弱小的兄弟,只有敖敦待我很好。”
“敖敦說,我爹和我娘是在天神面前許過誓言的,所以他們被天神允許,跨越血脈和仇恨,而我,總有一天要循着北辰的指引,找到自己方向。”
直到今日他大抵明白了那是什麽意思,他還沒有找到方向,卻有了件更混沌的事。
晏昭是如何看他的,他又當如何看晏昭?
只是這麽一想,心頭萬緒亂如麻,理不出一條絲線來。
他在這兒苦惱萬千,罪魁禍首卻怡然自得,邀着關清和景珏回去說那鄭從彥的事。
晏昭疑心這半年天都的風起雲湧與關徹和阿公都脫不開幹系,可實在想不明白,花甲古稀的老人家為何還要來這渾水裏走一遭?
他心裏揣着旁的事,忘了蕭回還記挂着他生病,更忘了他病中指腹缱绻,含情脈脈,灼燙着還未開情竅的少年心。
蕭回不去打攪他們,心中旖旎約莫能叫他明了,他所想的大抵是風月之事。
這可難辦,身邊并無通風月的人。
思來想去,他竟然只能去找關清,讓他幫忙參詳一二。
關大公子仿佛看傻子一般看他,心說真是見鬼了!
晏澤芳滿腦子都是南梁朝堂爾虞我詐,你小子腦子裏卻裝滿了桃花?
“瘋了吧你,這種事你來問我還不如直接去樓裏問個姑娘!”
蕭回:“什麽樓裏的姑娘?”
關清給他指了指方向,是天都城最香的兩座樓,白日裏笙簫冷寂,夜裏縱酒放歌。
若說天底下一等一學風月情事的地方,當然是這裏。
關清管殺不管埋,出了主意後就不再管蕭回了。
都是大忙人呢,他爹關大人如何如何且不提,關大人不差他一個孝子盡孝,倒是晉開陽近來身體不适倒是真的。
找來大夫一問,說是沒什麽大病,就是年紀大了,要忌口,忌酒、忌冷,如此方能延年益壽。
晉開陽這老頭子不信邪,奈何徒弟反了天,他想着有難同當,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尋到了溫大儒。
呵,晏昭覺得他阿公的氣色也不好,尤近冬日,老人家畏寒,裘衣穿了一層又一層還是不頂用。
晉開陽當着晏昭的面又請了大夫來,一樣的說辭落到了溫大儒頭上。
溫大儒撇撇嘴,對晉開陽自己受難還要拉一個人作伴的的行為強烈譴責,卻也沒辦法說自己不在乎性命。
齊行之濁世真仙,對兩個老友戒酒的事笑話了許久。
到底是他身體好,且不像那兩個人一樣酗酒無度,好生得意地嘲笑他們。
平白丢了臉面不是愉快的事,想到一二風華少年,還有纏在腳邊的貍兒貓,溫世平喝着杯中泡着的參茶,扶着額頭也認了。
等到熱鬧散場,剩了久未碰面的晏昭和溫大儒,老人家嘟嘟囔囔說:“我都這把歲數了,活不成千秋萬歲的王八,活一日若是不自在,不如不活。”
“阿公您別說這種話。”晏昭跪在地上,低頭将額頭放在坐着老人的膝上,喉頭言語萬千,還是想問一問鄭從彥說的。
“阿公授我詩書禮儀,教我做端方君子,昭可有讓您失望?”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丢了官而已,算不得大事。”
晏昭眉宇堅毅,溫大儒淡然和煦如尋常。
“晉先生如何知道您在何處?您的事辦完了是麽?阿公,您到底在做什麽?”
溫大儒輕笑,問他,“緣何有此一問?”
“鄭從彥做了別人的刀,報了他亡妻之仇;皇帝抄了戶部尚書的家充盈國庫;徐長慎一死新法廢止,世家利益保全;朝堂上惟餘關徹關大人位極人臣。各有所得啊,阿公,您所圖為何?非得如此嗎?”
“鄭從彥報他的仇是他所願;充盈國庫亦是利國利民,是徐長慎所願;皇室衰微,兵權旁落,世家與皇室結盟,寒門窮苗苦根,此時與世家作對不是好事,況新法不過紙上談兵,淺薄無用;至于關大人,你們同關清交好,這還不好嗎?”
溫大儒要是想搪塞人,旁人無論如何都問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那為何徐長慎一開始讓我随他推方田均稅法的時候,您卻并不阻攔呢?”
“如今你可知他的新法為何會敗了?”
晏昭的憤然散去,旋即一怔,他像是知道,卻還是不知道。
怪人心莫測,朝堂詭谲,怪“均”這一字之難。
“阿公年紀大了,教不了你萬事萬物,阿昭要自己去看,就像你今日問我的這樣,非得如此嗎?”溫大儒像小時候那樣拍拍他的腦袋,笑道:“這天都城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阿公要是告訴你,你不一定贊成阿公這麽做,所以,要是想攔我們,首先,你得自己發現這個秘密。”
“就像你查到的鄭從彥的仇恨一樣,去找那些蛛絲馬跡。”
晏昭不氣憤了,這是他阿公,還是位萬世師,他不會無緣無故攪弄風雲,只是壽數天定,晏昭擔心他傷及自身。
“關大人知道這個秘密是嗎?那齊監正和晉先生,您的兩位好友知道嗎?”
溫大儒笑而不語,搖搖頭,不知是不能說還是不知道。
入夜後,晏昭翻來覆去睡不着,步于中庭,見蕭回的房門緊閉,從外面挂鎖,想是他留在了望星樓,本也沒當回事。
怪茶壺中泡的茶葉太濃醇,他竟一夜未合眼。
破曉時分,聽到院門木樞吱呀作響,睡在廚房的貓兒跑了出來,圍着來人喵喵叫着。
晏昭披衫向外,貓兒又從蕭回的懷中躍下,向他而來。
晨風吹起冷香胭脂味,晏昭覺得他貓妾的身上也沾了香粉,遂嫌棄地向旁一躲。
蕭回裝模作樣替貓兒嘆氣,“這新鮮勁兒過了,小妾也不得寵了,可憐啊!”
晏昭面無神情,忽地氣笑了。
“你去哪了?”
蕭回氣短,底氣不足咕哝道:“嗯……沒去哪。”
晏昭想,不氣不氣,質子殿下不知道他的情意,況他也到了這般通曉情事的年紀,安慰着把自己說服了,終是無可奈何說了句,“你身上,有脂粉香。”
蕭回湊到鼻間嗅了嗅,笑道:“我怎麽沒聞到,阿昭哥你鼻子真好用。”
晏昭垂眸,以為他會解釋一二,不料他竟無話可說。
“我是去了脂粉地,頭一次去,那些姐姐身上香香的,床帷間都有香露的味道。”
他邊說邊擡起袖子,湊到晏昭身邊,想讓他也聞一聞。
晏昭唯恐避之不及,心中一片冰涼,遠勝過寒冬臘月,卻聽這人仍在喋喋不休。
“薔薇露的香氣,那些姐姐說,一小瓶就要二兩銀。”蕭回誇張地伸出兩根手指道:“我月俸也才二兩銀,進朱樓大門就花了一兩銀,熏染回來的衣裳倒是能賺回來些本錢。”
晏昭聽得心煩意亂,面上還笑道:“那确實是賺回來本了。”
蕭回一時愕然,癟着嘴不說了,心下想到,樓裏的姑娘用得上二兩銀一瓶的薔薇露,過夜怎會只要一兩銀,阿昭哥那麽聰明的人,怎會連這都想不到?
他想解釋,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而晏昭收斂了笑意,說:“知道你賺回本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