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古陽關煞
古陽關煞
“因為你們絕口不提,有人心懷不甘到了天都。”
景珏怔然,不知他所言何意。
天都安逸閑适,距北地三千裏,景珏不曾去過北陽關。
自小生長在邊塞的景瑤已然懂了他的意思。
“七年前我年紀尚小,記得那一戰是敗了。”
景瑤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們說起那時的境況,過了這麽多年,那抹血色依然不能從她記憶裏褪去,又不敢想起。
“當時灼墨軍的阿叔和朔北騎兵幾乎是三日一小戰,五日一大戰。北陽關天險,山脈以北卻是平原,華光城就在那裏。戒備稍有松懈,朔北人就會攻入城中,七年前那次,灼墨軍糧草無幾,朔北幾乎已經要占領華光城了。”
“阿爹和大哥還有灼墨軍的阿叔們死戰不退,糧草無以為繼,他們一直在厮殺中等待運糧官,沒有等到。破釜沉舟決一死戰,殺了不少朔北人并截獲了他們的馬,獲得了喘息之機的口糧。”
關清聽懂了最後這句,朔北并沒有很多的糧食,不可能是從他們手中奪來的糧草。
他說道:“哦,一定是把戰馬殺了作口糧才有了反敗為勝的機會。”
景瑤張了張嘴想說不是這樣,是比這更慘無人道的事。
戰争中敵人是可恨而可悲的,是仇敵,可眼前的三人不必知道。
景瑤此刻也慶幸,蕭回不在這裏,不然他一定聽得懂這句話,戰場就是這樣,血肉埋沒入泥沙。
“我們殺了朔北人,他們入城也殺了不少華光城和浮雲鎮的百姓,他們搶掠女人,殺掉孩童和男子,近乎屠城的一戰。等來的糧草只有阿爹奏疏裏讨要的七成,還被官員盤剝,最後堪堪剩了三成。”
“軍中将領無奈向邊關百姓征糧,寫了借糧欠條,由百姓從自己口中摳出來糧食養他們,而這些百姓,有的餓死了,有的死在了馬蹄下。戰事平息後,拿着欠條來索要糧草的人家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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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是官員渎職,貪墨糧草造成的。”
景瑤想,國土未失一寸,天都城只知灼墨軍屢敗屢戰,悍勇異常,奪回失地。
他們是傻子嗎,不知道戰争會死人的嗎?不知道死了很多人嗎?
不啊,他們肯定知道,但他們說,南梁沒有敗。
戰争是通往和平的必由之路,正如黑暗是白晝的序言。
殘酷亦是為了恬然安居,所以國還在,家就有指望。
而死去的有名之士尚有墳冢,城池中被劫掠強殺的百姓沒有名姓。
無名氏不當死。倘若糧草補給充足,蠻人不會有攻城略地的機會,灼墨軍的阿叔不必死傷那麽多,華光城的百姓也不會蒙受此難。
但要說怨恨,果然最怨恨的還是朔北蠻子,犯我邊境,欺我百姓!
仇恨朔北理所應當,那怨恨那些盤剝軍需的人,自然也是理所應當。
她口中敘說的戰場并不是孤鴻映晚霞,旌旗蔽長空啊!
是将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裏,故人長絕。
景珏沉默着不作聲,關清喉頭幹澀哽咽,“是……朱思明?”
軍需糧草要戶部下撥,朱思明身為戶部尚書恐怕還貪了一筆不小的數,致使邊關險些失守。
“你的意思是七年前那一戰中活下來的人與他有仇,拿到他貪墨的證據要扳倒他?”
晏昭先前不敢這麽篤定地說,可他查到了另一人的出身。
“鄭從彥,祖籍就是華光城。”
“不對。”關清立即反駁道:“這個鄭從彥祖籍是華光城沒錯,但他很小的時候就随家人搬離了華光城。我記得他,釋褐試他是得到朱思明賞識才能為官的,照理說,朱思明待他有知遇之恩,是他的恩師。”
“你爹給你弟弟關沛謀前程都知道調他一個二甲進士外放為官做政績,朱思明待他好,鄭從彥豈會屈居翰林小官之職?”
景珏冷笑,關清不可能知道這些,他知道的一定都是關大人告訴他的。
徐長慎、朱思明和關徹地位相當,關大人是什麽目的,想将鄭從彥從中摘出來?
景珏絲毫沒有懷疑可能是晏昭的猜測出了問題,一個不惜性命為民請命的人,他不會是局中人。
“年關将至,天都城來了個北地的戲班子,晏澤芳和鄭從彥曾是同僚,你約他聽戲,他總不會不來吧?”
“他來了你能幹什麽?”
景二公子一介莽夫,他能有什麽好點子,把鄭從彥捆起來,拷問他,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拿到的罪證?
景瑤:“不可濫用私刑,但我二哥說的也不無道理。朱思明徐長慎身死,晏公子若要驗證猜測屬實與否,鄭從彥還是個能突破的口子。”
“而且——”景瑤到底是女子,比她哥哥心思細膩,加上她親身所歷七年前邊關慘相,她默然片刻道:“他要真是為七年前的事,我和二哥也是景家人。”
此事暫且敲定,晏昭邀鄭從彥到戲園子聽戲,焚香雅室,樓觀高臺,無一遺漏。
景珏和關清不在此間,他們三個,捎帶了蕭回,都在樓下廳堂中,僅晏昭一人與他同室。
什麽都沒錯,只是今日這出戲是鄭從彥點的,戲名《陽關煞》。
而古陽關,正是如今的北地邊境之城。
“澤芳以為,這出戲如何?”
“曲白相生,唱詞婉轉,技藝高超,鄭兄點的戲确實不俗。”
晏昭眸光似有深意,溢美之詞不絕于口。
《陽關煞》這出戲是北地新興起的名戲,尤以北調雄渾蒼涼起,南調哀婉之聲結而出名,堪稱一絕。
近年來,許多戲班子都在唱這一出戲,何人所作,卻是不知。
“愚兄以為,《南歌子》這一唱段最好,東風遣恨、眉間朱砂雪,是在下以為最得意的一段,澤芳年紀雖輕,卻才華出衆,以為如何?”
晏昭自然還是誇,卻懂了他的意思。
《陽關煞》這出戲說的是古陽關戰場舊址,有戶人家的公子考中舉人竹馬青梅好事成雙,新婚大喜之夜,新娘被當地一豪強纨绔強搶了去,欺辱折磨致死,鬼魂徘徊陽關不去。
那古陽關原就有數不盡的冤魂怨鬼,女子的魂魄入夢,公子以身飼衆鬼,鬼怪附身,終殺了那豪強一家。
這出折子戲剛問世時,世間褒貶之聲不一,不知作曲戲文者何人,只猜大抵是一輕狂憤懑的書生,無知狂妄,偏僻乖張。
前半說盡兒女情長,後半說盡吊詭蒼涼。
結局正是鄭從彥所說的,東風遣恨,碧紗濺血,眉映尺刀鋒,怨鬼附身的公子報仇雪恨。
“早聞鄭兄惦念亡故妻子,昭鬥膽一問,不知嫂夫人因何早亡?”
“七年前被一夥賊人劫掠,受辱而亡。”
晏昭心道:果然如此。
世上怎會有沒由來的愛恨,是是非非早已分明。
他怨恨朔北蠻人,也怨恨南梁蟲蠹。
這些事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除卻鄭從彥隐去的部分,他的恨意并不隐匿。
可晏昭直到今時今日才看明白,為什麽呢?
因為阿公要他去看徐長慎。
“鄭兄與前中書令徐長慎可有私交?”
“為何有此一問?”鄭從彥反笑他,“你與徐大人師出同門,若論私交,當是你二人更篤。”
晏昭輕笑,“不是他,那是何人幫你拿到朱思明的罪證呢?”
鄭從彥為官一載有餘,縱然他有天大的仇怨,是如何能在查到他當恨之人是朱思明?
除非是有人幫了他查證七年前軍需糧草一案。
晏昭讓蕭回幫他問朱思明的問題,賣官鬻爵,貪墨是為了買更大的官,貪更多的財,然後位極人臣嗎?
有野心的人連一人之下的位置坐得都是不舒服的。
徐長慎死得太是時機了,他自缢而亡,新法就此而止,南梁卻收了朱思明貪墨三十載得來的銀兩入國庫。
便是他敗了,他利國利民的心願并沒有敗,國庫豐盈,南梁與朔北有了一較之力。
煽動徐長慎自缢的人與教唆鄭從彥複仇的人是同一個!
這人隐匿在背後,所圖甚大。
徐長慎與朱思明身故,朝堂上的頂梁柱唯剩了關徹。
晏昭早前為難,借關清之口問關大人,會否為秦、幽二州災民請命,關大人沒有請命,聖上沒有要殺徐長慎,可徐長慎還是死了。
以朱思明的家産做交換,換徐長慎自缢而亡,從結果來看,關徹坐山觀虎鬥,漁翁得利。
“是關徹關大人交給你戶部的真賬冊?”
“他們同朝為官,如此致命的把柄在手,哪裏用得着假我之手揚起屠刀?”
鄭從彥意味深長笑,“給我證據的人是一個看了數十載風雨的老人家。”
晏昭面色蒼白,唇瓣顫抖,像是想到了什麽。
鄭從彥忽地覺得他也有些可憐了,倘是一個人連他從來堅信的東西都不能信了,今後如何交付信任呢
臺上戲子咿咿呀呀揚着水袖,正到了古陽關戰場萬鬼同哭那一段。
鄭從彥望着大堂中四看得聚精會神的人,關大公子抹眼淚,草原質子懵懵懂懂只覺肅殺氣。
高處探究的目光由不得蕭回視若無睹,他轉過頭來,面無神情,不卑不亢望回去,和鄭從彥四目相對。
晏昭思及戲文中血濺的結局,想到蕭回的身份,不動聲色向窗邊一站,擋住他們二人。
鄭從彥失笑,問晏昭,“草原的這位殿下,聽聞其生母并非朔北人,而是我邊境城池之民,被搶掠至草原,想必受了不少欺辱吧?”
“蠻人欺辱她們,受辱的女子大多不堪受辱自盡了,便是生下混着兩族之血的孩子,也是地位卑賤的下人奴才,他母親為何生下他,還讓他活下來了呢?”
晏昭沒有問過蕭回,但他母親應當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