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陽關舊事
陽關舊事
河邊低柳垂縧水面上,泛出圈圈漣漪,麻雀栖到老樹上,叽叽喳喳倏忽飛遠了,遠山黛青,河流沉璧,朱紅的高樓,翠色竹林明媚如洗。
可天空陰沉沉的,灰色陰霾籠罩冬日,萬物都蒙上了一層灰。
蕭回心中跳蕩着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閃爍,眼中又擅自給這霧霭沉沉的天都染上了明亮。
他摸着左胸腔的滾燙,無言安撫自己。
阿昭哥一向如此,他們還一同看過春花夏荷,秋月冬雪,飲過最烈的酒,喝過一只碗裏的甜粥。
不必隐瞞他習武藝學長弓,不會忌憚他師從齊行之學黑白縱橫。
那是晏昭啊,他十二歲初見時,青衣杳杳立在占風铎聲裏的君子,恍若天上仙。
人生南北多歧路,便是天上仙,也得凡人來做。
蕭回只是回想起晏昭掌心眼眸的滾燙,就覺得那雙覆在眉眼的手傳達的燙意直沖心房。他刻意不去想,等着心頭的驚濤駭浪緩緩平靜。
靜到心上日暖照拂,仿若春回大地,夾岸萬樹桃花,每因微風飄散水上,如飛雪然,一圈圈蕩漾着漣漪。
他去請了大夫到家中,晏昭已然睡着了。
老大夫一把脈就知這是寒症,洋洋灑灑開了兩張方子,一方治标,一方固本。
蕭回抓了藥煎上,拿着蒲扇守着藥鍋子,盯着火苗好一會兒,揉了揉幹澀的眼睛。
“就是你盯着它看,也不能叫它馬上就煎好了。”
晏昭披着外衣搬了小杌子到蕭回身邊,陪他一起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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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出來了,外面冷,回去睡一覺,藥好了我叫你。”
蕭回不贊同地想讓他回去休息,晏昭斂衽而坐,說:“睡不好,閉上眼就做夢,還冒汗,不舒服。”
“大夫說發汗好得快。”
“慢點好也沒關系,左右時間多得是。”
蕭回低頭笑,生病的人确實可以任性,這也不是晏昭從前會說的話。
“你近來有沒有見過溫大儒?”
“阿公?他老人家神通廣大,上回禦前跪呈奏疏還是他幫我找了長公主帶我入宮的,阿公地位尊崇,在天都如魚得水,我倒是不挂礙他。”
這話裏透露的有些多了,溫大儒與永安長公主交情不淺,帶進宮的人犯上之罪都沒有殃及她。
“阿公做先帝太傅時,也教了永安長公主和楚驸馬,長公主無後,又是當今陛下的姑母,不受陛下猜忌,于情于理她最合适。”
晏昭自然不會随意連累別人。
“有人沒!我們進來了!”
外頭官老爺家的大公子扯着嗓門又來了,關大公子知道晏昭今日出獄,跟他爹那裏讨了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啊,他師父擱天橋上說書十個月都不一定能掙到這麽多銀子。
關大人竟然沒有問他要将銀子用到何處,直接就給了他。
稀罕得很,惹得關大公子心中不免忐忑,莫不是有什麽觸黴頭的事在後頭等着?
他是想擺桌宴給晏昭的,想了想,又去景府找了景珏來。
嘿,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景瑤從邊關回來之後就沒有再離開過,想來是女兒家長大了,到了說親的年紀,不好繼續混在行伍中,可這天都她沒有朋友,只能蹭二哥的朋友,也跟着來了。
“晏公子真出獄了?怎麽沒什麽動靜,蕭回殿下在望星樓,該不會來錯了地方?”
景瑤看着用力拍門的關清和神情不虞的二哥,笑道:“你說擺宴席,菜還沒訂好,反拎了酒來,真不像天都官宦子弟的作風!”
“你還真說對了,我爹那種當官的不喜酒,這是師父那裏偷來的!好東西,他不知道呢!”
景珏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向旁邊移了移腳,暗罵:蠢材!
你師父那個老酒鬼,怎麽可能不知道家裏有幾壇酒。
門口拍了幾下門,關清像在自家一般推門而入,正撞見拿着大蒲扇的蕭回要來開門。
一見了關清就樂,笑話他,“你是不是學我呢,看我得了把扇子別在腰間,你就要在這大冬天搖一把大蒲扇?”
景珏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景瑤捂着肚子笑,她就覺得這關大公子是個妙人,一開口就叫人忍不住想笑。
蕭回不與他說笑,見這壇口新泥未幹的酒,想起老大夫說的,吃藥要忌酒,登時就拉下了臉。
關清不明所以,以前又不是開不得玩笑,他這玩笑又不算出格,怎麽惹到他了?
“人留下可以,酒出去,不準喝。”
他莫名強硬,關清也惱了,“這兒又不是你家,你……”倒是擺起主人架子了。
“不是賀喜嗎,吵什麽。”
景珏陰沉沉地攔住關清後半句話,示意他看那階前病恹恹捧着藥罐子的公子哥。
關清想過牢獄陰寒,晏昭還被杖三十,恐怕是有些難捱,但他們都去看望過,知道他無大礙,不成想過了這些時日,仍是這副病恹恹的模樣。
賀喜來的,盡的禮數偏他不能享用,蕭回冷面責怪也是應當。
“溯沉好意,酒和人都留下。”
晏昭笑着揭過這點龃龉,說:“正好我有事想請你們參詳。”
“什麽事還能叫我們幫你參詳?”
景珏接上他的話,等關大公子和蕭回兩人緩和一會兒。
“若是官場中的事,怕是我們幫不上忙。”
“幫不幫得上忙另說,只是我心中有一樁猜測,不落地總難心安。”
蕭回:“非得今天說?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一樣的。”
關清也勸道:“對啊,不急于一時。”
不是晏昭等不及了,而是鄭從彥等不及了。
他檢舉戶部尚書貪贓一案有功,年後吏部的授官文書就會下達,鄭從彥本就有麒麟之才,做了一年多的翰林小官,此次必然外放為官能幹出些政績,卻不知幾年才能回來。
而他要說的事,也和景家有些幹系。
“景二公子,中堂一敘。”
他只叫了景二公子,但三人是一起來的,沒有關清和景瑤聽不得的事。
景珏應聲後道:“我爹給我取字了,雙玉為珏,表字良殊。”
他們四人進屋敘話,蕭回大概知道晏昭要說的是什麽事,事關南梁機密,他避開這四人,只道:“你們談,我去接你的貓兒回來。”
晏昭喉頭一梗,蕭回擦着他衣袖而過,他伸出手想拉回,動了動指尖還是放下了,如此識時務,不是他教的。
“對了。”蕭回回頭笑着說:“它可不是你剛抱回來時美貌多情的模樣了,我擔心你見了認不出來。”
晏昭手握成拳放在唇邊咳嗽幾聲,蒼白的臉莞爾一笑。
三位客人神情各異,關清許是想起那肥貓最初的模樣,一臉遺憾,景珏皺眉警醒,景瑤興味盎然眼珠子在兩人打轉。
蕭回到了望星樓,叫醒了矮榻上做噩夢的齊行之。
齊行之重喘着氣醒來,趴在他胸口處酣眠的貓兒還沒醒。
“我說怎麽夢裏夢到樹枝掉下來砸得裂成了兩半……”
齊行之嘟嘟囔囔,還是由着它繼續睡,轉而問蕭回,“晏昭出獄了,你怎麽這麽早回來?”
“他和別人有話說,那話我聽着沒意思,來接他的貓。”
“什麽話這麽沒意思?”
他又沒有聽,怎麽知道什麽話!
貪墨案結案,晏昭讓他問朱思明的話他問了,至于結果是否存疑,不是他應該考慮的事。
可朱思明罪證确鑿,死得太輕易了些。
“沒落世家子弟,官場混跡三十載,位極人臣,貪墨百萬銀兩,怕是只有初初做官那兩年兩袖清風。他貪了這麽多年,除了這次害死無數百姓,先前不曾害死過無辜之人嗎?”
“秦、幽兩州天高皇帝遠,力有不逮,天都城外,天子腳下,流民四起,帝王震怒,朱思明就算狂妄到敢在此處苛待百姓,他會輕易叫人拿到他貪墨渎職的罪證?”
蕭回接連發問,回答齊行之的問話。
“可他就是落馬了。那升官發財的鄭從彥如何拿到罪證,他是誰的人呢?”
齊行之嘆氣,“他為什麽非得是誰的人,你得說他是誰的刀,又為何甘冒風險。”
與望星樓師徒二人所說的一般無二,晏昭和景珏說的也是此事。
室內燃着炭火,是蕭回一早知道他要回來,燒起來暖房子的炭,桌上的茶壺裏沒有泡茶,指腹摸上去還有些燙手。
晏昭抿着杯中的溫水心下想到,沒有開竅的蕭回殿下已然溫柔至極了,他心如明鏡,當知委實不該再拖純澈之人下孽海。
偏偏心不由己,那狡黠心軟的質子實在叫人放不下。
“澤芳兄,你想說什麽?”
關清将抱來的酒尋了個邊邊角角藏起來,怕礙着蕭回的眼,後落座才問他。
晏昭回神,“七年前,北陽關外重城鎮險些失守,朔北輕騎入城中搶掠,你可知是何緣故?”
景珏神情不虞,那是灼墨軍為數不多的敗績,這一敗,差一點将北陽關三州之地送出去,奇恥大辱!
“為何問這樁舊事?”
晏昭勾起唇角,反笑問:“那為何所有人絕口不提此事呢?”
景珏不解其意,“為何要提這等恥辱?況灼墨軍雖敗,膠着打了月餘後後仍未讓朔北騎兵越過北陽關一步,後兩國交換質子,北陽關三州國土并未損傷。”
國土無所失,陽關将士如何,百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