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洗塵去晦
洗塵去晦
晏昭說讓叫上關清,蕭回自然是要叫上他。
他沒有來過尚書府,不知朱大人家抄家之前是何等恢弘氣派,只見院落破敗荒涼,玄武軍圍困,知道這是給朱思明的恩典,死刑都判了,卻不用蹲大獄。
有季無塵一位看管,料他插翅難逃。
朱大人為官時人人奉承,落難了鮮有來送行的,便宜了蕭回,稍稍和季無塵說和幾句,就讓他們問了。
季無塵在旁,蕭回問的都是晏昭寫給他的,沒什麽不能聽。
“朱大人貪墨斂財百萬,為何還要在南梁為難之時貪走赈災銀和糧草,将糧草換成等重的粗劣的麸糠?”
這是晏昭問的第一個問題。
關清本來只是聽聞朱思明貪墨斂財無度,此時一聽怒上心頭,罵道:“你個狗官!貪了這麽多錢,能買多少精米,就算将精米換成麸糠,能活多少人,眼下又是餓死了許多人?”
朱思明瞧這怒發沖冠的少年兒郎,恬不知恥一笑。
“餓死的人怎麽能怪我?三山六水統共這些田地,遇上災年兵禍顆粒無收,有人要釀酒有人要制糖,有人就得做兩腳羊!”
他都已經刑枷在身了,哪裏需要顧及臉面風骨,從動了貪財的心思起抱着僥幸度日,有今日也不算意料之外,不成想是少年人給他送行,便也好心提點他們。
“一斤精米可換三兩酒、三塊糖、三斤麸糠,若能換三斤麸糠他們也就瞧不上這點粗糠了,唯有那一斤施舍的糠可活貧賤人的命!”
“若是精米細面,哪兒還輪得到賤民?”
好賴關清也是讀了百臣列傳的人,到叫他這番歪門邪道的話噎得啞口無言。
“國無蟲蠹,三山之田足可濟民。克扣赈災糧,致使本來能活的人也沒能活下去,還要贊你以一換三功德萬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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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先認得皎如明月清風的晏昭,更是聽不得這種詭辯。
關清一想是這個道理,差點讓這老匹夫帶進溝裏去。
“高築牆,廣積糧,以備不時之需。若非前人克扣下來的東西,如今外頭那些饑民何來的赈災糧?”
關清撸起袖子怒道:“你、你混賬!”
朱思明無所謂狂笑一聲,道:“豎子淺薄無知,不通世務。”
蕭回又問:“吳州朱氏之家并不遜于煙陽世家,朱大人不缺銀兩,因何貪財至此呢?”
朱思明一默,後諷笑道:“誰會嫌銀子多呢?”
這個理由勉強說得過去,誰都不會嫌銀子多,那有許多銀之的富貴人家,拿銀錢來做什麽?
穿錦衣華服,嘗珍馐美味,太俗太俗。
“天下事都是門生意,天下人無一不是生意人。我有更多的錢就能賄賂更尊貴的人,買更大的官,賺更多的錢。”
氣得關清擡腳踹他,人命怎麽能是生意!
季無塵冷冷旁觀少年将這鬓角生斑的老臣踹得一趔趄,又不得不承認,官場上能混到位極人臣的,總不能說他的為官之道無一絲可取之處。
晏昭想問的蕭回都問了,雖然聽起來像是車轱辘話。
受令押朱思明于天都城北門,季無塵宣讀其罪行罪狀,以供百姓洩憤後處斬。
城外雪融進泥濘中,污穢不堪,倒顯得是罪人污了一地清白雪。
遠望一切的蕭回苦大仇深抱着貓兒,齊行之笑他,“嫌它重放它下來就好,做什麽這副模樣?”
“它冷我也冷,抱着暖和。”
蕭回和貓兒相視一眼,兀自嫌棄地移開目光向別處。
是日天大雪,朱思明的屍首由朱氏子弟收斂,扶柩還于吳州,聽聞并未葬于祖地。
到底是隆冬,天都城也有了如輕絮一樣的大雪。
肥貓兒怕冷,又忍不住想下地玩耍,蕭回将它放到地上,它踩了踩新雪,嗚嗚地叫了聲,扒着蕭回的衣襟不松爪。
“古語雲:慣子如殺子。你太嬌慣它,當心它以後上房揭瓦!”
蕭回道:“那是養兒子,不一樣,矜寵嬌慣的妾室不敢上房揭瓦,不用擔心這個。”
語罷他又收斂了笑意,心有疑慮,問道:“天子腳下,梁都城外,比不得秦州幽州天高皇帝遠,就算朱思明狂妄至極,他真的敢在此處苛待百姓,逼民造反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蟬死了,螳螂也死了,是否真的有一只黃雀還在幕後呢?
蕭回不怎麽在乎南梁官場傾軋,但他擔心溫大儒身涉其中,殃及晏昭。
齊行之啜茶,并不答他,由他在望星樓來回踱步。
“朱思明一事已經蓋棺定論了,你倒不如想想,年節将至,适逢災情緩解,皇帝會不會開恩大赦,省得晏昭還要在牢獄內過除夕。”
草原質子夙興夜寐殚精竭慮也無法撼動南梁的官場,他應當想想他能插手的事,他關心的事。
真叫齊行之說中了,臘月初八,皇帝開恩大赦,本就沒什麽罪行的晏昭自然在大赦之列。
蕭回本來想去接他的,被賃給他們房屋的屋主孫大娘攔住了。
“你就空着手去?”
蕭回一頭霧水,“還要拿什麽東西?”
孫大娘大怒,“牢裏不幹淨,得好好去晦氣,這還是年關,可把晦氣帶進家門!”
蕭回低頭告罪,恭謹請教她,“敢問如何去晦氣?”
孫大娘一瞧這蠻人不通她們中原教化就來氣,又想着他到底年輕,不知道這些也不奇怪,好心将一條條去晦氣的法子都告訴他。
缺的東西孫大娘都給送來了,繁瑣得很,一來二去,蕭回也就沒能去接晏昭。
牢獄陰寒比不得別處,就算衣食都不差,在牢中小半年消磨人身子骨,這不就巧了,臨到出獄,染了一身風寒。
獄卒送他出來,還特意張望了一下,原以為會有人來接他呢,白茫茫大地無一人。
“您快回家吧,找個大夫調理調理身子,正年輕,不怕,養上幾個月也就養回來虧損了。”
晏昭謝過這獄卒,“承蒙厚恩,若是不嫌棄,令郎讀書若有疑難可到栖凰河西岸尋我。”
這不是晏昭不知謙遜。紙筆甚貴,獄中小吏這等人家不叫孩子做個睜眼瞎,來日認得幾個字,獄卒這活計走走關系還能傳給他。
身份不算高貴,上頭不能得罪的神仙如雲,不過油水不少,養家糊口綽綽有餘。
讀書入仕做正經的官是不敢想了,讀書人清高大都不願教他們這種人家的孩子,故而老獄卒聽到晏昭的話之後才紅了眼眶。
“吾兒名叫趙小泉,多謝公子,回頭我一定帶他登門拜見您。”
晏昭罷罷手,沿着天街南去,急着回家。
他憂心蕭回,早說了要來迎他,失約是小,該不是出了事吧?
心裏焦急,一時忘了身上寒涼病痛,直到見着了安然無恙的蕭回,他提着的這口氣才松下來。
蕭回驚愕地想看天時,發覺今日烏雲蔽日,确實看不出時辰來。
晏昭看到門外燃着的火盆和滌塵的幹艾草,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
民間确實有跨火盆和艾草掃身去晦氣的說法,蠻人應當沒有這個,那必定是有人告知他,匆忙準備的。
火盆裏堆起的幹柴燃起的火焰太高,燒不注意就會燒掉衣擺。
蕭回皺着眉在煙熏火燎中伸手去掉幾根幹柴,趁着還未熄滅的火勢沖晏昭伸出手。
“孫大娘只說讓跨火盆,你快點,別燙着了。”
隔着扔掉的幹柴燒起的煙霧,晏昭不用他扶,卻鬼使神差覆上了掌心。
蕭回用力握緊,領他跨過晦氣黴運,手掌心滾燙,他撿起艾草草草掃了掃,一手撫上晏昭額頭,無限懊惱。
他都答應了晏昭要去接他的,結果忘了時辰,害得阿昭哥一個人在冷風裏走了這麽久。
“我去找大夫。”
蕭回移開火盆,将晏昭帶回屋裏,說:“我和春喜還有關清,裏裏外外都打掃清洗過,你歇一會兒,我去找大夫。”
“哎,不要着急,一件一件來。”晏昭嗓子微啞,笑道:“去晦氣完了沒有?”
蕭回愕然出神,低頭從袖中搜搜索索好半晌,又覺赧然,不想拿出來。
“孫大娘說,紅繩上有喜神,轉運去晦,還能保平安。”
誰知道孫大娘祖籍何處,哪裏學來的民間風水。
秉承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事關阿昭哥,蕭回照做。
他手笨得厲害,孫大娘給了幾縷紅絲線,叫他自己編紅繩,蕭回編了拆,拆了編,反反複複幾回,堪堪掌握要領。
便是如此,編的紅繩還是扭扭歪歪的,有些配不上阿昭哥。
豈料晏昭伸出左手來,将手腕放到他面前,眉眼微動,笑而不言,盡在意中。
紅繩偏長,晏昭的手腕瘦削,足足繞了三圈,蕭回才系上繩結。
青衣墨發的公子斜倚在床榻上,臉色泛着病态的紅,湊近了,眼含秋色。
他擡手撫上蕭回的眉眼,衣袖從小臂滑落,恰好露出那抹紅來,皓白的腕與刺目的紅,叫蕭回心尖上一燙,目光游離向別處。
晏昭深知他此舉不當,腦子卻不夠清醒,只是看着蕭回的眉眼,就想将他眉宇間的愁悶撫平。
奈何啊奈何……奈何他如今不清醒,不僅沒有撫平蹙眉,反而忽地湊近了,鼻尖一息之隔,呼吸可聞,忘了遮掩眸中的含情缱绻。
吓得草原蠻人手腳無措,捏着指尖,匆匆撂下句話跑了。
“我去找大夫,你躺着歇一會兒,我一會兒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