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雪夜歸
風雪夜歸
蕭回不常去看晏昭了。
自從上回老獄卒說了一番至理之言後,他估摸着晏昭的傷勢好得七七八八了,又怕他問起赈災事宜,故不敢去探望。
他要怎麽說呢?
你們南梁皇帝剛愎自用,要誅盡流民,言官冒死直谏,你想救的無辜百姓,還是有許多喪命了。
蕭回怎麽能這麽跟晏昭說,他說不出口。
天都城望星樓上能看到些許城外的風景,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和披堅執銳的守衛。
他問春喜,“這些流民中,有沒有兒子、丈夫或是父親被征調邊關的?”
春喜一愣,胸腔湧出五味雜陳。
質子殿下果真不同往日了,齊行之做了他師父,哪怕教給他縱橫謀略一塌糊塗,也教了他尋常人不會學到的東西,還有他與生俱來的憐憫。
“古來征戰幾人回,君主授将帥斧钺箭戟,黎民予家國富足安泰。說白了,就是上頭人造兵器起金戈,平頭百姓繳納賦稅口糧,還有交出自己的孩子。等到天下太平之後,征夫親友死絕,餘下的活人連他們孩子的墳墓都找不到。”
“殿下說的太悲觀。”春喜不忍說開,你是蠻人,憐憫南梁的百姓算怎麽回事?
況,若非血染山河,難道要由着朔北騎兵越過北陽關嗎?
那時比現在這樣更好?
亡國奴形同狗彘,還比不上現在這樣。
蕭回只是看到城門亂象,流民慘狀,随口一說,發一些古怪的感慨,其實并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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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行之樂意叫他自己去看,總之這事非朝夕能改,他也不信蕭回能惹出什麽禍來。
可這天都确實又起了驚濤。
“方田均稅法暫歇,中書令徐長慎壓下州府奏疏,隐瞞災情不報,皇帝還沒有決定要怎麽處罰他,又出了流民□□之事。”
蕭回說:“依照南梁律法,這罪名能叫涉事官員身首異處了。”
但皇帝恐怕舍不得殺徐長慎,大抵是讓他告老致仕,給點月俸,頤養天年。
徐長慎渎職之罪難免,懲處全在皇帝一人,而以鐵血之勢鎮壓亂民的玄武軍碰上生了悔過之心的昌平帝,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帝王下令查流民反叛之由,就沒辦法避開麸糠與餓殍。
這一查,還真查出了些別的。
赈災款項下撥這些時日,自戶部批下,到秦、幽二州,官員層層剝皮,及至受災百姓手中,反倒是連州府當地糧倉裏的救濟陳糧都換成了麸糠。
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
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一樣剝下來,什麽也不剩了。
那些個貪官老爺恬然自得,心道:哎,老爺就拿了這麽一點,其他的都是別人拿的,我貪的這麽一點銀子可救不了災情啊!
又是一筆爛賬。
鄭從彥受命安撫流民,順便知道一斤精米換一斤麸糠,逼民起義的事跡後,不得已查了查戶部的賬冊,揪出來一個更了不得的人物。
尚書令朱思明兼任戶部尚書,這攤子爛賬都要從他手底下過。
不巧,真讓他查到了,貪官污吏之首,廉潔奉公之表,正是戶部尚書他本人,貪贓枉法,賣官鬻爵。
鄭從彥科考初入官場,并無根基,生怕證據在他手中惹來禍端,将證物交給了玄武軍統領季無塵。
徐長慎仍在府中禁足,皇帝對他的發落還沒下來,城中已然起了別的流言。
“中書令徐長慎收受賄賂,将他親戚安插進先頭推新法丈量土地的官吏中。嘿,這真是八字衙門向南開,有理沒錢你莫進來,若要良田改次田,歲歲雜稅進官口。”
徐長慎收沒收賄只關新法,災民在城外,他們吃糠咽菜,成餓殍凍骨,總得找個人來恨。
證據确鑿,真正中飽私囊的戶部尚書府被玄武軍團團圍住,也是一句話,待查明一切,聽候發落。
拖拖拉拉進了冬月,夜裏北風緊,白雪覆滿庭。
徐長慎于府中自缢而亡,新法腰斬。
比他罪行更重的朱思明惹來的民怨卻更甚。
先有餓殍,後有玄武軍誅殺流民,時人憤恨貪官污吏,群情激奮。
為堵悠悠衆口,也為了防止徐長慎死後世家權貴官場獨大,朱思明活不了。
帝令玄武軍清查戶部賬冊,查抄朱思明府中,所得財物盡數充公。
賬目明細不為外人所知,傳言稱其家富于國庫數倍,百萬之數。
蕭回不愛聽這些,架不住關清聽到些風聲都要跑來告訴他,更架不住齊行之耳提面命。
“民怨不好平複,不入流的小官頂罪,哪有衆目睽睽下誅殺貪墨渎職的尚書令來得痛快,此一為平民怨。”
關清頗為認同地點點頭,接上齊行之的話說:“先頭講前朝武帝逸聞紀事裏也有這樣的故事,一個有權有勢的臣子自缢了,死了,與他分庭抗禮的臣子也活不了多久的。”
他自說自話,沒有看到齊行之悲憫的神情,苦惱地想不起來那個詞叫什麽,忽地一拍腦袋靈光乍現,道:“想起來了,師父說這叫‘制衡之術’!”
“而且還抄了戶部尚書貪了半輩子的家産,少說抵得上南梁賦稅的三五倍了,國庫豐盈如此,倒是給了百姓喘息之機。”
關清邊說邊雙手抱着貓兒左右晃了晃,晃完覺得手臂沉重,好像哪裏不太對?
晏昭不在,他那貓妾不好放着流浪塵世,蕭回将它帶到望星樓,每日小魚幹雞鴨肉伺候着,唯恐晏昭出獄後覺着有人虐待他小妾。
結果就是,巴掌大的小貓崽過了幾個月,抱着都有些費勁了。
蕭回和春喜都嫌抱着肥貓累,不愛抱它,它慣喜歡挨着齊行之衣袂,在老人家身邊又不似往常大膽,不會突然跳起來亮爪子。唯剩了關清待它百依百順,抱在懷裏、背上肩頭,還怡然自得。
“嗚~”
四目相對,關清匪夷所思地看着貓兒的琉璃瞳,不禁皺眉,“你把澤芳兄的小妾養成這樣,他還要嗎?”
蕭回癟嘴轉頭翻了個白眼。
貓兒不知道聽懂沒有,扭頭撓了關清一個花臉。
好處是關清自此到傷好再不敢招搖過市,連帶着今日回家都要拿他的“文武雙全才”紙扇掩面。
初雪這日,蕭回拎着酒菜又去了監牢。
獄卒和他混得很熟了,哪怕他幾個月沒來,銀子給到位了,一樣能關照牢裏的晏昭,飯菜酒水和禦寒衣物寝具一應俱全。
聽聞晏昭是天德年間二甲頭名進士及第後,更是破例給他尋了文房四寶,想讓他寫兩篇文章給自己孩子看看。
是以,蕭回不來,晏昭在牢裏的日子也并不難過。
仰頭雪碎瓊紛紛,晴窗倒影月融融。
雪夜無月色,雪色不遜月色。牢中他有一床幹淨的厚被褥,還有一盞暖黃的燭火,監牢外的人披霜戴雪來,晏昭已經在等着了。
他十二歲在煙陽城認識蕭回,煙陽暖,不常有雪,他來的那年下過一回,後來也見過一回。
倒也不是存心等待,是覺得他今日應當會來。
風雪人獨立,凍僵了的臉龐驟然到了微暖的地方,蕭回眯眼笑着舉着手中的酒。
“我來向你賠罪。”蕭回挑着眉毛嘆氣,“等你出獄了,你那小妾怕是要叫人拐跑了。”
晏昭啞然失笑,适才想起他的貓。
“跟誰跑了?”
“跟我。”
妾室随主人呢,那貓不像尋常忘恩負義之輩,不會跟着關清跑,只能是跟他跑咯。
晏昭一笑,攏了攏衣袖說:“跟你跑了,你不是別人,不妨事。”
許是來時風雪太急,驟然到了暖和的地方,蕭回看着燭光搖曳裏低眉斂目席地而坐的晏昭說着這似是而非的話,臉上似有熱浪席卷。
晏昭擡眸眯眼望他,壁上窗漏飛雪,他眸子清明,看着蕭回眼中只有他一個,溫情似飛瓊。
心間似有所覺之際,晏昭嘆息,決然打斷,“我有樁事還要勞煩你。”
如璀璨星鬥般的瞳孔收縮,倉皇一瞬,又鎮定自若。
“朱思明必得在萬千百姓衆目睽睽之下受刑,為平民怨,恐怕還會讓他戴刑枷游街示衆,若是有機會避人耳目,你叫上關清,代我問幾句話。”
蕭回想都不想應承下來,絲毫不覺得晏昭會讓他做什麽不能做的事。
晏昭将紙折了兩折,從鐵栅欄的縫隙塞給他。
“天黑夜冷,北風太急,酒留下,你回去吧。”
“虧我想着你才來,當這是什麽好地方,你倒趕起我來了。”
蕭回席地而坐,取酒盅來滿上,遞給晏昭,他走近接了,兩杯相碰。
“阿公可有問起我?”
“這麽些日子以來,我就見過溫大儒三回,回回爛醉如泥,不過瞧着不像是心有郁結的模樣。”
晏昭一飲而盡,又道:“出牢獄之後,我應是做不成官了,也不知天都謀生易不易。”
蕭回想說,你做不成官了,但我還是個殿下呢,雖然是質子,也是有俸祿的。
養一家老小,拮據些,也不是過不下去。
話到嘴邊變成了,“這壺酒一兩銀,怕你日後嘗不到,我就不與你争搶了。”
語罷他起身拍拍衣擺上的灰,踽踽走進風雪夜。
晏昭他莫名生出一絲哀恸來,像是餘生還要見數不清像這樣的風雪不歸夜。
雪後初霁,時入冬月末,朱思明行刑的日子定下來了。
萬千百姓高呼聖上聖明,路過朱府的時候人人都要唾一口,府第上那禦賜的匾額摘下,府中連鋪設的白玉石磚都被挖了出了,成一處廢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