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濺五步
血濺五步
昌平帝果然大怒,稱:“何人膽大妄為?”
晏昭在殿前跪呈奏疏,不卑不亢重複說了一遍又一遍。
蕭回聽着不是滋味,這滿朝的棟梁,亦無一人肯站出來為晏昭說一句話。
他這裏正好能看到殿前白衣,他說他從來都沒有看懂過晏昭,卻知道這人和他不一樣,和滿座之人都不一樣。
秦幽二州災情甚重,在等個月餘,恐怕流民都會到天都了,屆時徐長慎無翻身之地,也不會有人膽敢不重此事。
只要月餘,一切都會塵埃落定,晏昭怎麽就等不了呢?
禦前秉筆大監試探地問皇帝,“陛下,可要他呈奏疏上殿?”
“你去呈上來,叫他跪在殿外。”
秉筆大監戰戰兢兢呈上去《乞赈秦幽饑民疏》,也見到了堪堪十七歲的少年兒郎。
有此兒郎是南梁之幸,可這樣的人走不長遠的。
皇帝看過奏疏後問中書令徐長慎,“秦幽二災情是否屬實?”
徐長慎閃爍其詞,昌平帝便知道此事是真,自然也知道他是為方田稅法隐瞞不報。
幸虧是晏昭捅破了此事,要是流民遍地後由世家參他一本,徐長慎才是翻不了身。
他咬牙切齒道:“孤一向倚重你,你就是這樣回報孤的?”
徐長慎不辯解,叫昌平帝心生疑窦,當即便道:“着有司徹查,若秦幽二地災情屬實,即刻開倉赈糧,戶部撥銀萬兩以赈災民,二地減免賦稅一載,方田均稅暫歇,使民休養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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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高呼聖上英明。
晏昭聽文華殿山陵之聲,松了口氣,輕笑了笑。
“殿前之人犯上,杖三十,押入牢中,待災情之事查證後,再行發落。”
沒有人敢為犯上罪名的人開脫,三十庭杖後再有牢獄之災,運氣稍背些的直接死了也未可知。
庭杖時已入夜,殿前燈籠一盞盞亮起來,十七歲的白衣少年緊咬着手背,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三十庭杖後,脊背血肉模糊,被拖着壓入牢中。
蕭回的身份不敢去看他,景珏和關清要去無人會阻。
他只能扮作仆從小厮,拎着傷藥食盒,低眉斂目去大牢裏探望。
晏昭昏迷着,白衣染血,倒在幹草堆上微微起伏着。
景二公子濃眉凜然道:“開門。”
獄卒躊躇着,賠笑,“二公子您知道,這不合規矩。”
“他是為災民請命才犯上的,就算下大獄,陛下也不是要他死的意思。興許等災情一過,陛下息怒還要給他加官進爵,要是耽擱了救治,真害了性命,你才是擔待不起。”
獄卒知道這回事兒,犯上這罪确實是莫須有,聞關大公子的話有幾分道理,點頭哈腰開了門,還要千叮咛萬囑咐,萬萬不可教人知道是他放他們進來的。
景珏聽夠了廢話,塞給他一錠銀子,獄卒眉開眼笑接了,不再絮絮叨叨,給他們讓出了一炷香的時間。
蕭回不吭聲,蹲到晏昭身側,顧不得禮儀不禮儀的,剪開了和皮肉粘到一起的衣衫,再用幹淨的紗布裹上傷藥,一層一層纏上去。
晏昭醒着,扯起一抹笑來。
蕭回伸手覆到他額上,默不作聲從食盒中裏取了一碗粥和一粒丸藥,扶着晏昭坐起來,不由分說塞給他。
晏昭含着藥丸,攥着蕭回指尖輕聲說:“我沒事。”
草原蠻子如胡倫池一樣顏色的眼睛盛着水光,眼尾燒着憤怒的紅光,興許那也叫哀傷。
于是晏昭滾燙的掌心輕撫他的手背,無聲重複他沒事。
關清古怪地看着兩人,餘光瞥向景珏,見他似無所覺,又不免嫌棄自己。
這兩人從十二歲開始就是這麽黏黏糊糊的,他不是第一回見,可每回見了都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不是能藏住話的人,有擔心晏昭的心思在,也為了另一件事。
“你們說的,等過了這幾天,秦幽兩地的災民就會到天都,勢必會引發亂象,屆時不必澤芳兄禦前跪呈奏疏,陛下也會下令赈濟災民。”
關清他爹說,晏昭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心。
“等不了這幾天嗎?非要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陳訴災情,你圖什麽?”
蕭回轉頭抿唇死死盯着他,想這關溯沉怎麽回事,阿昭哥能圖什麽,圖這一身傷痕嗎?自然是圖這萬千百姓。
“禦前奏呈前我查閱過秦幽旱情細考,一日而喪百人。天都城百官各有考量,要借災情作為扳倒政敵的契機,他們等得了時機,百姓的性命等不起。”
關清聽過他的話後松了口氣,混不吝笑道:“嘿,我就說嘛,晏澤芳不愧是晏澤芳。”
景珏在旁只管沉默,眼底卻有些豔羨,嘴上不饒人。
“百姓的性命等不起,我們的昌平帝可不是什麽心胸寬廣的好皇帝,你的性命就等得起了?”
“昌平帝繼位還不滿一年,天降災禍,我這個忠犯人主之怒的人,會有人替我求情,何況還有阿公和你們,最多就是無官可做。”
景珏嗤笑,“最多就是無官可做?”
得罪了皇帝恐怕不是一時無官可做,那你苦讀十載還有什麽用處?
晏澤芳立志為民請命,為了救百姓一次,而放棄仕途,因小失大,這也不是晏昭行事的風格。
幾句話的功夫,晏昭動作稍大,背後的紗布隐隐滲出血色來,蕭回冷冷道:“你們都閉嘴。”
景珏冷哼一聲,不情不願拂袖出了牢門,剩了蕭回在喂晏昭喝肉糜粥。
“我是背後受傷了,不是手傷了擡不起來。”
“讨厭我喂你飯?”
晏昭想說,不讨厭,只是像手腳殘廢一樣被人照顧,他怕以後不好辦。
“讨厭也沒辦法,你忍一忍。”蕭回冷淡說道:“我買通了獄卒,每隔十日來看你,給你留夠傷藥,要記得自己塗。”
“哎,你說的像是我要在這裏待上許久一樣。”
蕭回心道,恐怕要等赈災事宜結束之後了。
古來災情都是照妖鏡,只怕還要照見更多不平事。
秦州幽州兩地開倉赈糧,燃眉之急稍緩,轉眼十月授寒衣,流民也到了天都城外。
災情之事僅從晏昭口中出,入昌平帝耳。
他做太子時不曾出天都體察民情,自然不會知道,災年成荒,逃荒者不知凡幾,赈災款項能不能到位還是兩說,于是天都城外聚集了不少流民。
百姓怨聲載道,民間已有起義之聲。
聽聞此事時蕭回正和晏昭在監牢裏一人捧一碗稀粥就着鹹菜吃。
晏昭背後的傷結痂但遲遲不見好,牢獄陰寒,這也沒有辦法。
“和你同年科考的榜眼鄭從彥,授官翰林檢讨,因人手不夠,被調派到天都城外安撫流民去了。”
晏昭:“城外有發放赈災粥嗎?”
“聽說是有的。”
只是聽說,畢竟他個質子不便出天都。
晏昭想問的也不是這個,而是赈災粥是什麽樣的。
精米精面,厚粥浮筷,這是自古而然的赈災粥。
“哎喲,二位公子喲,外面糧價都漲上天了,您二位還在這兒慢悠悠吃着,今日起都城戒嚴,您可快些走吧!”
獄卒哪裏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尋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會兒卻不能夠了。
“天都北門流民營暴動,玄武軍統領季無塵奉命诏前去平亂。難民稱除上官巡視那日白粥浮筷,之後每日都是粗粝麸糠混着沙石的粥,粗麸糠粥就麸糠粥吧,好過餓死,不成想連麸糠粥都克扣,真是造孽啊!”
獄卒催着蕭回趕緊出來,忍不住對這朱門绮戶人家發了一通牢騷。
“一斤米能換三五斤麸糠了,就算米不夠,把人當牲口,麸糠不能叫牲口餓死啊!”
蕭回問:“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外頭都傳遍了。”獄卒瞧了眼這藍眼睛質子,這些時日打交道,他雖不喜蠻人,但覺得這質子不壞,樂意和他說些平頭百姓的苦事。
“況且,能活着誰願意起義當反賊,玄武軍都用鎮壓了,肯定是有流民作亂。反賊的身份一打上,要麽稱王稱霸,要麽就一個死字。你瞅瞅我們這些人做夢都不敢當王侯,就沖着死字來的,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才沖着死去的。”
獄卒小官說的在理,叫旁人聽了,少不得他也落個反賊蠱惑人心的罪名,可總歸南梁已經糟成這樣了,被他說兩句,也不會更爛。
蕭回拱手揖道:“受教了。”
身處高位上的人不知人間疾苦的,尤其是九五至尊,更是想不通百姓為何要做反賊,當他們是升鬥刁民,觊觎王侯富貴。
昌平帝自下令赈災起還以為民間會感恩戴德,是以,聽聞叛亂時震怒,遂令季無塵不惜代價,誅殺反賊,平息叛亂。
禦史臺冒死直谏,稱鎮壓流民易,撫民心難。
當以撫慰民心為先,徹查流民因何反叛,施以懷柔之策。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
禦史臺要撫慰流民,卻忘了撫慰少君帝王的怒火。
季無塵奉命誅殺城外反賊,九重宮闕跪立的禦史佬兒滿臉淚痕,懇求帝王三思。
城外血流如注,宮闱內的老臣以頭搶地,匹夫之怒,血濺五步而止。
滾燙的血總是會讓人生出一點愧疚的,昌平帝終于是遣人去調查赈災事宜了。
蕭回以草原質子的眼睛來看,都不免為他惋惜。
此刻最慶幸的竟然是晏昭不知這些,他在獄中,沒有見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