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尤患不均
尤患不均
八月後,秋收也差不多結束了,方田堪堪丈量天下田地,也到了納秋糧稅的時節。
晏昭暫得空閑,随蕭回游走街巷。
其實是質子殿下硬要帶晏昭來裁衣裳,說什麽衣帶漸寬消瘦影,伊人憔悴嫌明燭,張冠李戴,荒誕不經。
晏昭由着他去,見他有意避開些店鋪,時過境遷,也知當年蘆花冬衣之故,心頭梗住言語萬千,只作一嘆,到底是虧待于他。
“絲絹绫羅太嬌貴,不要這個,夏布和麻綢正合宜。”
“公子您有所不知,今歲的綢緞布比往昔的便宜許多,不若趁着時機裁做幾身新衣?”
掌櫃的精明得很,撥起算盤也是指如飛影。
晏昭素來節儉,好些常服都洗得泛白。
蕭回做主給他挑了匹月白錦緞,外加幾匹夏布麻綢,結算的時候,兩人神情齊齊變了。
質子殿下到天都這些年,自然知道抱布貿絲之理,布帛可抵銅鐵幣。
因着節令和年景,所抵之物不盡相同,卻不會差這麽多。
好比是從前一匹綢緞布要二兩銀,如今卻只要一貫銅錢,這還是商人牟利後的市價。
蕭回問掌櫃的,“今歲布帛為何比往昔都要價廉?”
掌櫃的擡眼一看,變幻神色後堆笑道:“哎,這小人哪裏知道,進的便宜,也不能賣得太貴賺着昧心錢啊!”
以他蠻人的身份問不出來才是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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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付過錢先将布抱回去,裁剪衣裳的事等等再說。
他心想,怕是出了大事了。
煙陽居南,南方桑田甚多,绫羅綢緞織造之家更是數不勝數,每年都要向北方秦州、幽州等地運輸大量布匹販賣。
布價廉于往昔,可能是北地所需太少,省了運輸,又囤積了不少貨物,不得已價廉出手。
衣食者,古來所求之安,會是什麽原因,使衣不添?
蕭回能想到的無非是天災地難,百姓流離。
可這天都城依然其樂融融,倒顯得他的猜測過分無稽。
晏昭攥緊了拳,往那常有行腳商人來往的地方而去,蕭回趕忙跟上。
商賈多奸詐,不見利不肯張口,但蕭回覺得晏昭差不多能猜出來發生了什麽事,只是想要個更明确的說法而已。
“秦州地旱,無糧可收。幽州旱情不如秦州嚴重,湧入許多難民,每況愈下,百姓們背井離鄉,飯都吃不上還穿什麽新衣,做什麽生意!”
晏昭面色泛灰白,顫聲道:“州府并無旱情奏疏。”
那行腳商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料想這是個官,不然不會張口閉口州府衙門。天都城這麽大,随便拉個人出來恐怕都有官身,連這種消息都不知道,恐怕也是個不堪大用的小官。
商人哂然,怕這小官招來禍事,趕忙離他遠了些。
蕭回瞧晏昭失魂落魄,知道幫不上忙,只能盡可能地去打聽些秦州幽州發生的事。
其實這事在他看來并不複雜。
天都官員未必不知旱情,此值皇帝支持徐長慎推行新法之際,要麽是州府官員礙于政績考評,隐瞞不報,要麽是報上來的奏疏被攔下了。
思來想去,蕭回覺得還是得去找溫大儒。
一則他是阿昭哥的阿公,二則,他是徐長慎的老師。
不過溫大儒這些時日都不在家,故舊之人處處,他不缺去的地方。
蕭回找遍了他的昔日門生好友,連晉開陽和齊行之處都沒有落下,想不到他去到了一個絕不該去的地方,自然也找不到人。
明月樓紅紗輕帳,一侍女跪地訴苦,“殿下,樓中的侍香是錢嬷嬷的侄女,她慣愛偷奸耍滑,把事推給奴婢來做。今次她睡迷了,把樓裏公子的香粉弄錯了,錢嬷嬷給她撐腰,将錯處推給了奴婢,奴婢不服。”
“再胡說,當心我撕爛你的嘴!”
應修含笑侍立于永安長公主身後,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殿下身邊疾言厲色的老嬷嬷和那鬓白眉疏的老人家。
永安長公主沒有絲毫不耐煩的神情,笑吟吟和一旁雅座的人說道:“先生你看,這脂粉堆裏都沒有‘均’這一字呢。”
溫大儒不大适應明月樓裏燃着的香,不過人老了,倒是愛看風采不俗的年輕人。
他不喜永安長公主的做派,卻不得不佩服她。
她若是男子,恐怕輪不到昌平帝做那個位子,怎能以為天下法度皆可推行呢?
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不均,就是敗之因由。
溫大儒品茗,“連殿下這樣脂粉堆裏的英雄都管不了這樣的事,我那弟子确實是異想天開。”
哪個弟子?
永安長公主道:“朱思明是吳州朱家子弟,掌戶部錢糧,是堅定不移反對新法的人,還是徐長慎官場上的敵手,可他都不必耍手段,徐長慎已然将把柄送到他手裏了。”
“溫太師的門生只有這點本事,怕不是有辱師門啊?”
永安長公主盈盈一笑,眼底卻又蓋不住的嘲諷。
溫大儒也是一嘆,無法反駁。
他近來不回家中去,是在躲清閑,也是怕見了勞心勞力的晏昭,忍不住想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罷了,少年人自有他們的一番道理,剛正曲直,憑心而動。
蕭回想不到溫大儒會跟永安長公主一起端居高臺,晏昭已經多方求證,證實秦州、幽州旱情為真。
近來夜風急,蕭回在家給小貓崽搭了個窩。
貍奴兒不安分,攀樹爬床,有時直接窩到晏昭的床榻上,怕它弄髒寝具,蕭回逮它,不防備栽進帷帳間。
晏昭一向喜潔,床帷間也不熏香,卻有一種蒼山雪綠的味道,泠泠然又挺好聞的。
蕭回抱着貓兒打了個滾,身下摸到了一本書。
他嘿嘿一笑,想是阿昭哥藏的什麽不可示人的圖冊,伸手一摸,原來是本山川地志圖冊。
南梁朔北具有呈現,河流與山脈,冰川和原野,他以朱筆标畫各州府重鎮位置,不知作何用處。
蕭回略一思索,怔然出神,将圖冊放回原位,從床榻上下來,欲蓋彌彰地撫平褶皺。
晚間晏昭回來,他問道:“怎麽樣了?”
晏昭沉痛地搖了搖頭。
“我去找了徐長慎一派的官員,問他們秦州和幽州之災是否知情,他們要麽閃爍其詞,要麽斥我胡言亂語。”晏昭煞白着臉,語調顫抖,“秦幽兩州十萬百姓盡數流離失所,我不敢賭徐長慎是真不知情,還是為了方田稅法推行無阻,瞞而不報。”
“那要怎麽辦?”
晏昭一介小官,不靠溫大儒根本見不到皇帝,而徐長慎也是溫大儒的弟子,他若阻攔,晏昭絕對見不到皇帝。
“我呀,你們怎麽忘了我!”
栖凰河近處草屋行人少,到晚間更是足音杳杳,趁夜風不逼人,正從敞開的門廊而過。
人靠衣裝馬靠鞍,街頭的巷尾的小混子披上錦衣華服後也是個像模像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搖着一把紙扇,潇灑一開,扇上好不要臉寫“文武雙全才”。
關大公子真是士別三日,叫人刮目相看。
蕭回好奇繞着他轉了幾圈,奪過來扇子啧啧兩聲。
關清仰着脖子任由他打量,還說:“我爹和師父都說,我已是今非昔比了!”
蕭回不冷不熱幹笑兩聲,同晏昭說:“關大人兼人尚書令,心中未必沒有百姓,或可一試。”
“你們說什麽或可一試呢?”
“你連我們在說什麽都不知道,就敢自信滿滿地說要幫忙?不怕把你賣了?”
“你嘛,是有這個可能的,澤芳兄一定不會。”
關清從他手中接過來扇子,一眼就瞧見了桂樹上一雙琉璃目。
貓崽兒怕生,一見生人來,趁人不注意就爬上了樹,嗚嗚叫着。
“什麽時候多了只貓啊?”
蕭回道:“你澤芳兄納的小妾。”
啧,酸,什麽我澤芳兄,不是你的阿昭哥?
晏昭正傷神,讓這兩個混不吝的惹笑了,胸前的憤怒和哀痛散去不少,冷風一吹,腦海角落裏遺忘的一些疑點湧上來,他不免想得更多了。
關清到樹下伸手,憨傻哄道:“下來,給你買肉吃!”
小貓崽兒不懂,倒是能覺察他沒有惡意,小心翼翼跳下來,貓爪勾出了錦蠶絲,華服上繡的花平白多了一瓣。
關清心疼衣裳,将貓放跑了,這才說起他為何要來。
“師父說,澤芳兄在幫忙今上推新法,以徐長慎為首,從方田稅法始,一應還有許多政令。”關清問道:“這是好事對吧?”
晏昭想,大概是,起碼初衷是好的。
蕭回聽了一耳朵齊行之的話,搶先道:“這是利國利民。”
“那徐長慎應該也是個好人吧。”關清自說自話道:“我在坊間聽聞一樁關乎徐大人的事,大抵是以訛傳訛,做不得數的。”
晏昭心懸起來了,蕭回見狀罵關清,“真的假的你先說,我們得聽了才知道。”
“就是你們那個方田均稅,聽人說,清丈土地時,有個登記造冊的小吏與人有私仇,故意将不生五谷的劣等田地登記為良田,叫人種劣田收劣種,納重稅;将自家的良田登記為中等,種良田得收成,少納賦稅。”
“這小吏,聽說是徐大人的遠親。不過既然徐大人是個好人,應當不會有這樣的遠親。”
蕭回蹙眉問道:“還聽說什麽了沒?”
“還聽說,有些農戶自己開墾的荒地,本朝律法,開荒之地三年不稅,這次清丈也算了農戶開荒之田。”
關清不覺晏昭神色,自嘆自語,“哎,事是好事,可怎麽覺得,行不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