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蓮子桂花
蓮子桂花
七月荷滿塘,八月金桂開,綠樹陰濃夏日長,中秋丹桂入庭芳。
這會兒回去茅草屋也是孤零零一個人,誰曉得溫大儒又被哪家弟子請去作客了。
奈何他家中庭院只有桂樹閑影花搖落。
質子殿下到底是吃過海棠花過苦日子的人,登時痛心疾首,直呼暴殄天物。
齊行之看着康健,到底是個老人家,蕭回也不敢叫他幹粗重活,去叫了春喜來搭把手。
這時節桂花不易搖落,搖一搖也還是會落。
春喜跟着蕭回這麽些年,早知他是個不知事的人,尤其挨到晏公子,更是不通禮數,索性也不勸他。
你看看,這兩人不怎麽往來之後,晏昭這小院落的鑰匙都還在蕭回手中。
春喜任勞任怨在樹下托着竹篾,蕭回撸起袖子伸手向上跳,指尖堪堪摸到了樹幹。
齊行之坐在藤椅上,怡然自得地剝蓮子,有的老了,蓮心有些苦,但他瞧着挺開心的。
少年不信邪,奮力再向上一跳,手指用力勾住樹幹,腳尖借着堅實大地的力量晃了晃,晃了滿頭香。
等着接桂花的春喜将舉的竹篾端下來看,只有一捧那麽多。
“殿下要用這花來做什麽?”
一時間問住他了,蕭回神游魂歸愣了好一會兒,道:“看它長得好,想來是能做些什麽的。”
春喜莞爾一笑,看着齊行之那邊一抱的蓮蓬,說:“桂花蓮子粥,溫中散寒,補心益脾,曬幹做花茶馥郁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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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點頭,“煮粥。”
春喜感嘆,那豈不是晚飯都要在這兒吃了。
哎,那豈能不給晏昭公子留一碗?
這倒是了,蕭回殿下保不齊就是為了這來的。
粳米不好煮,蓮子也是。
桂樹的影子漸歸于根系,東邊天上過着彎白月牙時,等粥的人都餓了。
蕭回先餓煩了,齊行之和春喜聽他的,去街巷吃了熱馄饨先填飽肚子,然後回了望星樓。
馄饨攤熱湯氤氲着,昏暗的燭火也快要熄滅了,而天都城中無宵禁,路上行人未絕,再回到家中,桂花蓮子粥正好。
一臉疲态的晏昭跨門而入,驚疑道是出門忘挂鎖,聞米香蓮香才見真人面。
蕭回上下打量着他,窄袖短衣,靴底有泥,懷中……還抱了個什麽東西?
依着端方如玉來,晏昭此時當拱手作揖,見過蕭回殿下。
好賴不是讀書讀成了書呆子,知道牽唇淺笑,再問:“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
晏昭不是這個意思,從井邊打水淨手潔面後,才從懷中取出一團髒兮兮的東西放在巾帕上。
能看出來是活的。
蕭回接過話來說:“今日與監正大人泛舟買了蓮子,正巧你院中金桂落,不好浪費。”
晏昭笑笑,一耳朵進一耳朵出。
蕭回瞥向那一團放在帕上軟乎乎的東西,一只貍貓崽子,還沒有他巴掌大,不知能活不能活。
“哪裏來的?”
“回來路上撿的。”
晏昭端了碗粥到院中坐下,也不講究食不言語,輕吹碗沿抿了一口,頓覺喉間有些清苦,緩了緩才道:“前些時候喂養了它母親,今日半道上就把孩子送給我了。”
聞道貍奴将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
蕭回笑他,“這是省了聘禮錢。”
晏昭搖頭,“省不得,明日當以紅封包銅錢擲路旁,還得給它母親上供兩條魚幹。”
這可真是納妾室的待遇了。
這小貍奴髒兮兮的,還有些瘦弱,好在能吃能喝。
雲氣半遮月色,庭中一絲風掠過,蕭回背手就站在樹下,閑閑站定,直勾勾望着井邊的瘦削人影。
夜來風香,稍有些涼意,那只貓妾蜷在巾帕上顫顫發抖叫出了聲。
晏昭無奈放下蓮子粥,要先給它尋個溫暖的窩。
蕭回走到他身側,将小貓崽兒抱在懷中,拿不定他是什麽意思,倒是覺得懷中物軟乎乎的,心尖都融化了。
“等了這麽久,不差吃頓飯的功夫,你先吃。”
晏昭聽他的,卻見蕭回抱着貓又出街遛了一圈。
他腳程倒是快,一碗粥還沒見底,他又回來了,貓兒叼着魚幹嚼得正香,他手中還拿了另一荷葉包,拆開來,正聞到一股炙肉香。
“哪裏來的炙鹿肉?”
“有銀子,酒樓裏什麽買不到。”
蕭回如今是餓不着,他有俸祿,有師父,沒家室,沒志向,花錢的地方屈指可數。
晏昭問:“你吃過沒有?”
“吃過了。”蕭回取了幹淨竹筷來,坐到他身邊,揚着眉故意笑,“哎,吃的清炖肥鴨、桂花魚翅、蜜鲥魚,飲的蘭淩酒、君山茶……”
晏昭便笑,解開荷葉包,執淨筷夾起鹿肉到他唇邊。
蕭回驚然一霎,不客氣叼走了肉,唇齒間肉香四溢。
十七八的少年,就算整日裏什麽也不幹,走街串巷,水上游船,到了昏時也不是一碗小馄饨能填飽的。
“江南小滿天,鲥魚帶冰鮮,爛煮東風三月初,白露剛過八月初,哪裏來的鲥魚?”
晏昭眼尾上翹,唇角彎彎笑他。
蕭回面不改色道:“那沒有這道菜,是我記錯了。”
“此值秋風起,當屬鲈魚脍味美。”
蕭回便瞪他,“食不言,吃你的。”
晏昭怕再說下去惹惱了人,舉筷細嚼慢咽。
蕭回從另一布袋裏取了魚,這是剛剛出門他從栖凰河養鴨子的人家讨來的,小貓兒嬌弱,但鴨子能吃的小魚幹,它應當也能吃。
左右是喂飯,喂誰都是喂。
晏昭料想蕭回吃得下,趁他喂貓間,或喂給他一筷子,蕭回原還推拒,想着這人讀詩書禮儀,一向講究幹淨和端莊,這才過了大半年,怎麽像換了個人一樣?
他不曉得,這大半年晏昭怎麽過來的。
徐長慎是溫大儒的弟子,曾經是,可如今已經位列中書令,如今看在溫大儒的面子上肯拉一把晏昭,也是在拉攏朝堂上不甚來往的同門,以及一些仰慕溫太師之名的弟子。
晏昭除了年輕之外沒有任何優勢,他人聰明,學得太快,令人心生不安。
自昌平帝繼位以來,天都下邑試推方田均稅法,又不止是方田均稅。
清丈田地,均等農稅只是一個開端,若此法合用,徐長慎這裏有一套對士族、農戶、工匠、商賈、軍戶更完備的新法。
南梁積貧積弱,非一日而成,要改這番局面,也非一日之功。
晏昭随小吏去在試推新稅法的地方待了些時日,知世事多難,倒沒有原來那般對禮儀端莊的嚴苛了。
“我吃過馄饨,不餓。”
這是實話,不是虛頭巴腦的鲥魚鲈魚脍。
晏昭不再強逼,安靜用過飯後歇了會兒,煮了壺茶,到院中啜茶。
貓崽兒吃飽後呼呼大睡,睡着後整只腦袋向蕭回的懷中鑽了鑽,沒有半點不适應。
蕭回一時間想不起來他為什麽找晏昭。
晏昭也忘了前些時候想找他解釋的話。
解釋什麽呢?
不論囚狼計真假,情義總不假。
無論情義真假,總有殊途同歸的辦法。
此外,便是活着,唯有活着這一條,不能退讓。
“最開始,你沒有來之前,天德帝也好,阿公也好,都想讓質子風風光光回到朔北的。”
蕭回輕笑,“是啊,可是我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太不争氣了。”
晏昭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搖搖頭。
他太瘦弱了,在那深宮裏待了那麽久,像個沒脾氣的泥人一樣,這樣的孩子回不去朔北,也不可能在狼蛇之中做得了大君,交好自然就沒用了。
從入學宮到如今,他不顯山不露水,若真有謀略,十二三少年就有,放這樣一個人回朔北,無異于放虎歸山,更不能放他回去了。
偏偏他又沒有将朔北視作心歸處,晏昭想,總要謀條活路。
眼下還未至絕路,晏昭道:“你一直這樣就好。”
“那我們就不吵了罷!”
蕭回幽幽嘆氣,走過去倚在桌旁側身望他。
少年人墨發揚在背後,眸比星辰,微風中青絲緩緩掃晏昭放在桌上的手。
晏昭喉間一緊,清茶過喉,一根茅草低着頭從心尖上掃蕩過,再去尋時無影蹤了。
于是他微眯着眼有些迷茫,想不起要說的話,卻覺得喉間太苦澀,說:“你那粥裏的蓮子有心,苦味太重。”
“我放了不少糖。”
蕭回發間玉色輕揚,他皺着眉嘟嘟囔囔,“剛剛才說我們不吵了,粥苦你都喝完了,你故意的,這會兒才說……”
方才還有些慌亂,聞蕭回此言,晏昭反而鎮定地點點頭。
“确實有些苦。”
蕭回居高臨下看他,總覺得阿昭哥反常,真是哪裏都反常,他又說不上來。
“那下次我把蓮心去了再煮一次?”
“下回你等我來再煮。”
“行是行,夏日将過,可你什麽時候才得空?”蕭回不禁擔心道:“徐長慎的新法是利國利民的法度,可你們确信能推行下去嗎?”
“不知,可既然利國利民,排除萬難,也當行。”
蕭回不言,想是覺得,他再問下去,事關南梁朝政,晏昭也不會告訴他。
“我拜了齊監正做師父。”這個是能說的。
他說,你這一遭只為歷練。但阿昭哥原先的衣衫正合适,這會兒顯得寬松,人更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