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方田均稅
方田均稅
時至冬至,亞歲大節,宮中宴飲,文華殿中皇帝召見臣下。
“大先生,孤素知爾知天下事,召爾來問天下事。”
青衫白發老叟步履蹒跚,宮門至文敬堂路遙,老人家腿腳慢,加之天大雪,柳絮紛紛,惹得滿身輕雲。
溫大儒垂手拱手稱不敢當,天下事要問天下人才對,哪裏來問他這個黃土埋到脖頸的老人。
寒冬臘月,他着裘衣而來,到這點了地龍的堂中都出了一身的汗,而靠在椅背上的帝王渾然不覺。
溫世平早已了然,心中仍是咯噔了一下。
“天德八年,草原質子阿木爾入天都,今方五載。那時你與阿姊定囚狼計,要太子與蕭回交好,來日助蕭回歸去,奪草原大君之位,朔北南梁止戈為武,孤以為是戲言,沒有答應。”
“後,太子與之不睦,兼蕭回心思頗重,孤才将他交到你手裏。”
天德帝重重咳了幾下,蒼白的臉也因此有了幾分血色。
“蕭回,先生觀之,是個什麽樣的人?”
溫世平不好評判,卻對帝王于心不忍,到底接過了他的話。
“質子蕭回為大才,奈何心慈手軟,怯懦無力,只堪為無根飄萍,施以恩義,天都足可困囚。”
溫大儒心想,昔年曾言囚狼計,這是好計,也是敗筆。
先前與長公主所說情義為枷确是戲言,南梁勢弱,不起兵戈之法為兩國求和,若是勢強,自然是要卻敵千裏。
囚狼計成了一半,另一半是他那弟子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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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成想他們這些老人成了局中蠢物,忘了人非草木。
以情義囚人者,也必被其所囚。
事到如今,不是好壞兩個字說得清了。
南梁皇帝苦笑,蕭回之事暫且擱置,便還是太子。
他為君為父,不得已為國、為子計深遠。
“王氏女楚溪,閨中待嫁六月,盡早與太子完婚。”
天德一十四年春三月,桃花盛開,王楚溪嫁入東宮。
景珏私下裏将紅玉玲珑骰歸還永安長公主,她像是知道,景珏一定會将這樣東西還回來。
天德帝于五月崩逝,太子旭即位,自此稱昌平元年。
中書令徐長慎感國之積貧積弱,欲行變法,稱以法度教民,先行便是田畝稅法。
時下稱其法為方田均稅,丈量天下良田,依地勢土質分等,編制成冊,再确定稅額。
世家豪強之列隐田逃稅衆多,初行此法便遭到阻礙。
蕭回可從晏昭每日帶回來的賬簿和挑燈滅燭的時分窺見一二。
晏昭一小官,這等利民利天下的好事本來輪不上他,因着師出同門的緣由,同科進士中唯有他還在翰林院小官位置上掙紮,和上頭說了聲借他來幹活,辛苦些也是應當的。
試推方田均稅之地正在天都下邑淳安,晏昭早出晚歸,蕭回晚出早睡,有時幹脆待在望星樓逗鴿子,連月碰不上一次面。
那日才說開天都囚狼計,連個解釋也沒有,就這麽生疏了大半年。
恰逢盛夏,栖凰河的蓮塘荷花迎着驕陽亭亭玉立,河心蕩舟的人還是他蕭回。
齊行之有銀子,老道士攢了半輩子的家當,走到哪都被奉為座上賓,哪裏會搖個不遮陽的獨木舟。
蕭回占便宜,擺上棋盤就要跟着烏篷船在水上漂一天,有時睡一天。
齊行之罵他,“你個蠻子,當這是什麽地方,不怕夢中叫人殺了!”
“朔北的大君又沒死,這會兒殺了我,平添戰火。”
齊行之深以為他言之有理。
“阿昭哥要是憑着推行新政的政績,一躍成為皇帝身邊的紅人,怕是更要疏遠我了。”
蕭回托腮從小窗望一傾碧波,惆悵嘆氣。
“不是你先疏遠的嗎?”齊行之将棋盤上的棋子收回,沒好氣地說道:“豆粥酒肉哪裏他少了你一口?你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回頭把人忘身後,卻說人家疏遠你,是何道理?”
“監正大人,說實話,你是不是也知道囚狼計?”
“什麽囚狼計……”齊行之顧左右而言他,“我倒是聽說過美人計!”
“溫大儒說那只是戲言,畢竟太子旭先前嫌惡我,這會兒壓根記不起我,更別提我是個臭名昭著玩物喪志的質子,舉國之力都不一定能把我扶到朔北大君的位子上。”
齊行之呵笑道:“是啊,如此兒戲。”
“可那時阿昭哥不知那是兒戲。”
“那你又是從何處得知囚狼計的?”
齊行之想,總不會是溫世平那老不死的臨到這時候特地跟你說的。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監正大人信不信?”
他眼眸之清更甚于湛湛之水,齊行之是願意相信的。
這麽說來,他入學宮那些裝傻賣乖,佻達任意,也是為遂溫大儒和晏昭的意。
蕭回悵惘道:“興許只是今朝事變,溫大儒才改稱之為兒戲。”
他們待我的好,都是為了拿情義鎖住我。
齊行之嘆氣,以手作尺拍他腦袋,這麽論起來,是你明知是計,仍舊做戲騙了別人情義,還有臉惆悵!
如此說來,他倒有些替晏昭抱不平。
實心眼兒的讀書人,端莊有禮,平白地來給攤子爛泥獻殷勤做什麽?
好在蕭回還記着晏昭,朝堂之事他不便探聽,倒是借着關清從關尚書那裏聽來的,約莫知道個大概。
他跟齊行之相識這麽多年,知道歷經三朝的老人家都不是凡夫,更別提這位本來就是個半仙。
欲要張口問,又因身世躊躇,叫人疑為心懷鬼胎。
齊行之不使他作難,先開口問:“方田均稅法是于民有益還是有害?”
蕭回不假思索道:“有益。”
豪強之家隐匿田地,漏稅避稅,貧農之家地薄糧少,反而雜稅甚多。
方田均稅将那些隐匿的田地登記造冊,征收豪強農稅,充盈國庫,減免貧農賦稅,使百姓安居,自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既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為何前人不為呢?”
齊行之冷哼一聲,道:“時機未到,時局不對,世家貴族阻攔,這些車轱辘話你就別說了。誰都知道,方田均稅法若是敗了,世家阻攔肯定是主要原因。”
世家盤根錯節,直到前朝亡國,大梁建都,今朝才真正用起了寒門士子。
方田均稅損的是他們的利,他們自然要阻撓。
蕭回本想這麽說的,卻被齊行之堵了回來。
齊行之問道:“何為世家?”
“門第高貴,世代相沿。”
“何為貴?”
蕭回迷茫地搖頭,他向來都不知這一字何解。
王侯公卿為貴,平頭百姓為賤;吃肉喝酒為貴,吃糠咽菜為賤;錦衣華服者貴,粗布麻衣者賤。草原上也有這樣的規矩,像他這樣的,他也說不好什麽叫貴賤。
“天都城原是煙陽,煙陽世家唯有王氏,至今存續。”
齊行之捏了黑子重新擺到棋盤上。
“灼墨軍景氏,原是宜陽一屠夫;今皇族蕭氏,祖上乃是處州一漁人;楚家稍高貴些,先頭就是讀書人,可惜沒個出人頭地的,無奈棄文從武。”
蕭回忍笑,“阿昭哥讓我背的世家譜系,上面說這幾家往前數幾代祖先都是有名的王公郡侯呢?叫我想起南史先生說南朝武帝了,種地砍柴還好賭,當皇帝後修族譜發現是皇親國戚!”
正是這個道理,齊行之想說的也是這個。
寒門推翻世家,無非是想從他們口中奪口肉,寒門又成世家,是因為他們不願意別人從自己口中奪肉。
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
古來如此,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未曾徹底絕了底下人向上爬的門路,世道仍有變革的可能。
可說來說去,齊行之還是沒有說,方田均稅法利國利民,若是敗了,除了世家阻撓是固來之由外,還有什麽緣由?
總不會是官宦一途中前人經天緯地之才沒有想到此處,嫉恨後人吧?
蕭回想求他解惑,齊行之高深莫測一笑。
“溫世平那老小子年輕時教的徐長慎,尚有熱血丹心照汗青。徐長慎官路又走得太順,加之這些年只有兵禍亂,而無文亂,終于給他逮着了施展一腔抱負的機會。此值多事之秋,你們得好好看看才行。”
“看不明白也沒關系。”齊行之慢悠悠又加上句,“你與晏昭如今才十七,我與溫世平七十才知世事,不晚不晚。他既然準晏昭去做,想也不是看着他做個熱血上頭的少年,萬事有老人家在。”
言外之意似是有這方天稅法必敗之意,可連皇帝都不敢打妄言,他是南梁的司天監正,如何能将這話告知一名朔北蠻人?
蕭回沉默,問道:“您為什麽同我講這個?”
“想來,萬世之和非一人之力能及,兵燹禍患,也非一方造就。南梁朔北如何不提,百姓無辜,你說是嗎?”
蕭回似懂非懂,走出船篷,正逢河間風氣。
細長腿的水鳥俯沖下水叼起一只魚兒,站在船板上,姿态優雅地進食,岸邊農夫扛着農具回家。
他一面憂心着他阿昭哥,哎,辛辛苦苦為了利國利民的政令奔走,不知能到何處,要不今日回去看看他吧。
移船靠岸的采蓮女正抱了滿懷的蓮蓬向船上扔,不曉得是空蓮蓬還是沒有賣完的蓮子。
齊行之肯教他這些,也是将他看作弟子的。蕭回撐着篙回頭向船艙裏喊,“師父,我想吃蓮子!”
“哎,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