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假天年
不假天年
皇帝賜婚滿城皆知,聖心屬意王楚溪為儲君妃,都道這二人是妙偶天成。
七月流火季,九月授寒衣。
溫太師辭學宮祭酒一職後,天德帝料理好太子親事,終于想起天都還有個被他放着不用的質子。
他如今年紀也大了,官職府邸親事都是麻煩事。
朔北不複往昔強盛,質子不得歸國,卻不得不防,嚴苛以待,當禁于宮闱,奈何,蕭回沒什麽需要嚴苛對待的地方,故而還要将他放到崇文館中。
司天監正齊行之腆着臉面把人要了過來,天德帝一思索,望星樓之高可摘星辰,卻無實權,玄武軍守城門,哪裏能叫一個少年逃出去。
遂允蕭回留望星樓。
春喜也幫晏昭和蕭回收拾東西,蕭回說是到望星樓,也随晏昭去了茅屋。
一擡頭落雨了,這茅草屋檐漏雨了。
關清和晉開陽也來幫忙。
關大公子正愁雨,再聽聞他們費勁心力幫的景二公子徒勞無所得,頓覺這場雨來得欺負人。
“我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紅玉玲珑骰都沒能叫他如願以償,天意太捉弄人。”
“不可信口胡言。”
此天意非彼天意,晉開陽坐在不漏雨的棚子中看他們忙裏忙外,聽到這大不敬的話忙警告關清。
關溯沉不以為然,“都是自己人怕什麽,我就是替景珏抱不平,權勢真是好東西,讓人做什麽就得做什麽。高位的人就是做了什麽荒誕不經的事,周遭也還是陪笑的,他們不覺得沒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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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
同案啜茶的溫大儒笑道:“少年意氣淩然如劍,你急什麽?”
“就是。”關清邊說邊往晏昭身邊湊,人家的阿公怎麽就比他的好?
蕭回不動聲色接過關清手中行李,雖然今日不是個搬家的好時候,卻不妨他們先來布置一番,只是天無常,落雨而已。
聞此言蕭回頗為好奇問關清,“換你來當皇帝你還不樂意?”
春喜趕忙掩住耳朵靜立角落,質子殿下這話問的,叫外頭聽了稍加渲染就是砍頭的重罪。
不過關清說嘛,這裏是自己人。
晏昭面不改色地歸置衣物,關清思索半晌,膽大包天,愁悶說道:“我覺得皇帝沒意思,要管的事太多。這個想着貪贓枉法,那個想着升官發財,這個沒落那個崛起的,底下人戰戰兢兢說話,明知道皇帝說錯了,也得繞幾圈才敢說他錯了,換個聽不懂深意的豈不是誤國誤民,這等重任可不敢輕易擔負。”
蕭回鄙薄道:“你是真胸無大志沒出息啊!”
“你有,你有什麽大志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也就是想終老天都嘛!”
誰笑他都行,唯獨蕭回不行,他比他沒出息多了!
“晏澤芳肯定是要外放為官做政績的,我到時候浪跡天涯,你還要留在天都城,還和太子旭的交惡,到時候我看你怎麽辦!”
“你們吵你們的,何苦把火燒到我身上?”
晏昭無可奈何地走出院中,瞧着穹天陰雲将散開,想到過午後也差不多能将東西收拾好。
“你不是想升官嗎,外放官員品級雖不高,但做出實績後應诏回天都應,升遷會更容易吧?”
“你說的有道理,那也得天都官場有人,要是一外放,把我忘了,這輩子都記不起來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雖有戲言的意思,但也不算誇大其詞。
多少九品縣官做到死的,而且阿公年紀大了,不宜長途跋涉。
再者,當今陛下雖是仁義明君,偏偏身子不大争氣,老病之軀,太子仇視蕭回,他們要是都走,留質子殿下一個人在天都掙紮,也太過不易。
這話他不當宣之于口,質子殿下不知更好。
“既入得翰林院做檢讨,且等着納秋稅後,觀政期過,委任那一甲三名何官職,之後才輪到我,那位榜眼興許是更願意留在都城的,屆時我仍留在翰林院,約莫能升個編修之職。”
小小的編修就編修吧。
幸得阿昭哥收留已是萬幸,不妨将自己徹底當成個廢物好了。
天德一十三年冬,新科榜眼鄭從彥任翰林修撰,晏昭借他的東風做了他原來的編修,從七品成了正七品。
冷秋過,凜冬至,旁的不提,秋高風怒號時,他賃的便宜房屋也有些禁不起風霜了。
好在天晴日頭好,趕在入冬前蕭回去割茅草來曬,等着修繕房屋。
晏昭這編修也是清閑官,點卯應值,整理史書,有令便制诏,無诏便等诏。
離了學宮過日子對蕭回倒是有點好處,他再不必夜裏泡濃茶,偷偷揮着沒有殺氣的環首刀,閑來去望星樓跟着齊行之修道。
冬日晴光不比夏日熾盛,少年人赤膊打樣,上半身半裸着,灰褐色的衣衫掖在腰間,拿着鐵鍬和泥漿在院中,借了梯子上房修屋頂。
屋頂有風,青絲束發微揚,小臂矯勁,額上竟有了汗珠。
淺淡的瞳孔折射出琉璃光,抿緊唇瓣的時候冷漠疏離。
他越來越像朔北草原奔馬上挽弓搭箭的男兒了。
蕭回一見他回來了,沾了泥漿的手在額上擦汗,神采飛揚一笑,遙遙沖他招手。
比之蠻人又多生了幾分率真熱情。
晏昭忽而就有些懷疑,他以往所為到底是不是對的。
褐衣少年借力從屋頂上跳下來,分外得意地說:“溫大儒走親訪友去了,我把屋頂修好了,想把門口那棵桂花樹和學宮的梧桐樹移植院裏來。”
晏昭忍笑,知道他什麽心性,說:“再把栖凰河邊的海棠,學宮山下的杏樹也移過來?”
蕭回也笑,“樹下易藏蚊蟲,那來年夏天阿昭哥可就不敢出門了。”
“別忘了,這是我們賃的房屋。門口的桂花樹,屋主人孫大娘說她那裏還有棵養了三年的小樹,讓我們不要動這棵老樹。老樹挪死,不吉利,她舍不得。”
蕭回問:“神了,栽樹是我起意,孫大娘如何知道?”
晏昭不語,心說,你才來那幾日,日日圍着那桂花樹轉悠,打的什麽主意一目了然。
庭中移桂花暫定,質子殿下有了更沒出息的盼頭。
“七八月花葉茂盛,花樹香飄十裏,日頭底下樹蔭乘涼,這日子神仙也不換!”
晏昭嗤笑,卻說,“五六月牧草肥茂,河流潺潺,擁着你的小羊羔在草灘上睡一覺,這才該是你神仙也不換的日子。”
“這麽說起來,确實少了些什麽……”
少了個懷裏抱着的東西。
晏昭不與他耍貧嘴,只看他手上沾了泥,衣服還松松垮垮堆疊在腰間,将人帶到井邊,讓他自己看臉上的泥漬。
“洗好了就穿好衣服,仔細着涼。”
蕭回一笑,打水淨面,有意撩了水滴濺到晏昭朱紫衣袍上,暈成一點深色。
晏昭無奈,卻恨不得天都城這流水一樣打發的時日再慢些,又不得不告知蕭回隐憂。
“陛下在位已有十三載,夙興夜寐,恐不假天年。”
蕭回十二歲入天都那年,見南梁皇帝就知道他不是長壽之相。人都會死的,就算高呼萬萬歲,皇帝也還是要死。
只是他一死,這世道恐怕又要生變。
蕭回歪着腦袋正色道:“這話從阿昭哥口中說出來才叫人吃驚。”
“若是那位到朔北的質子真是天德帝骨肉親生,要歸國與太子旭争奪皇位倒還說得過去,他沒有奪位的資格,而我回不去。”
晏昭不是在與他說回去的事,到唇邊的話反複琢磨,最後還是得鋪陳講來。
“與朔北安定這些年,當今陛下将世家豪強之權收攏,欲富國強民,已有推新政,行變法之意,奈何日薄西山。”
“太子旭重寒門,輕世家,實是受當今陛下教導,他繼位後必重用曾經的太子舍人,如今的中書令徐長慎,此人出身寒門,是阿公門下弟子。”
溫太師門生故舊遍布朝堂,并非寒門世家可一概而論之。
蕭回點點頭,靜等晏昭接下來的話。
“他欲推新政,當今與儲君都支持,他遣人問我可願為天下百姓謀安樂。”
蕭回輕笑出聲,這些文人有意思,說站隊就站隊,冠冕堂皇的尋個說辭。
老皇帝要死了,不是朔北草原要易主了,這事和他的幹系不大。
“南梁皇帝就太子旭這一個名正言順的兒子,你跟不跟徐長慎有什麽打緊的,反正推新政勢在必行,結果無非是成與不成,這有什麽的?”
話糙理不糙,結果無非是成與不成。
但這成與不成,關乎南梁來日強盛。
這些年休養生息,不知道算是養回來的沒有,總而言之,南梁即便不圖變法強國,也不會繼續任由朔北壓着邊境城池劫掠。
而他這個質子屆時無用,還與君主結怨,怕是橫死天都。
做質子的,大都是這個下場。
蕭回不存死志,他無國無家,心安處也沒有,看這人間熙熙攘攘,獨晏昭身側光影斑駁。
他到底是沒忍住問了句,“那個天都囚狼之計,你們最初當真想着讓我回朔北嗎?”
溫大儒曾言,豈有甚于情義之枷?
晏昭默然,“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嗯,一開始就知道。”
天德帝賜名為“回”,賜居崇文館,本意是要太子旭與他交好,待時機成熟,送一個被溫情束縛的蕭回去朔北。
奈何太子旭與他不睦,這計便廢了。
可是最初,他們是真的想要讓他回到朔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