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
明月樓中他們走後,應修出聲問道:“殿下,若非他們來,你可會借玲珑骰?”
長公主怔忪望四位少年的背影,眸中帶淚笑着搖頭。
“機緣巧合,景氏後人,關大公子,非是他們,今日不會借。”
永安長公主也想看看,借紅玉玲珑骰的人,是否僅憑一枚骰子就能改換命數。
“你快去找你的楚姐姐吧,我們先走了。”
關清察言觀色,心知景二心系此事,催着他趕緊去辦。
別是好不容易紅玉玲珑骰到手了,卻因為錯失良機,白白費了這麽些功夫。
景珏謝過他三人,關清長嘆,轉頭見晏昭目光炯炯,似有探究意。
關清哎呦一聲擦着額角虛汗,抱緊了懷中琴,碎碎念道:“還以為要被拖出去砍了,沒想到唱挽歌這主意真能成啊!”
晏昭笑道:“不是你想的主意?”
“當然不是!”
關清俊臉皺到一起,“我哪兒敢,要是我爹知道我給長公主唱挽歌,回頭估摸全屍就給我留條腿了,是師父想的。”
“我人是不夠聰明,還跟着景二這個更笨的,不得長點心眼兒,提前打聽打聽!師父說,楚驸馬因軍功尚公主,又死于亂軍之中,将帥之歌興許能打動她。可軍中歌舞唱的什麽歌比得過明月樓中浸淫此道的,思來想去,只有挽歌和祭舞。”
關清越說越條理清晰,理直氣壯,“你們不也是想到此處,才選了東君一舞?”
這是另有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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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舞曲呈大開大合之勢,晏昭善古琴,蕭回便只能演祭舞。
當今不重禮樂,而改編後荊楚之地的巫觋舞也不重祀,才有此一舞。
蕭回轉身無奈看這二人,“你們用嘴皮子說話就行,怎麽走這麽慢?”
關清和晏昭具是怔然,方才那挽歌唱他南梁将士,上回說《安北策》時質子殿下都一臉不高興,怎麽今日反笑呢?
蕭回一眼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生逢此間,身不由己,就是他殚精竭慮,日夜輾轉也無法化解南梁與朔北之仇。
說句不知廉恥的話,他在朔北是被輕蔑的大君與女奴所生的阿木爾,在南梁是飽受唾棄的敵國質子蕭回,他想做誰就做誰。
而在這些南梁摯友身側,他便想做蕭回。
這其中的龌龊與卑劣不足為外人道也,質子殿下怕他們愈發瞧不起他,決計不會将這話說出口,故而只是淡然一笑。
關清:“呃……快點走去幹什麽啊?”
“賃房屋。”
關清不懂他們這是在幹什麽,跟上去問道:“賃哪裏的?翰林院附近?啧啧啧,憑晏澤芳的例銀怕是有點懸!”
蕭回來勁兒了,問他,“那你可知天都城哪裏的房屋賃借最宜?”
關清思索問晏昭,“要不你來跟我和師父做鄰裏?”
蕭回大笑,還真是就數晉開陽師徒的住處最省銀錢啊!
“你笑什麽笑?難不成你還要跟着晏澤芳一起住?”
好像,他除了跟着晏澤芳也沒別的地方能去。
“走走走,鄰家正好有座無人住的破草屋,屋主人還讓師父說書的時候給她宣揚宣揚呢!”
關清心情頗好,适才想起另一樁事來,興沖沖道:“我師父說,我也算是能是成年了。”
蕭回猜到他要說什麽,不鹹不淡哦一聲。
“所以我的冠禮也提前了。”
“嗯。”
“及冠要取字的。”
起了一陣風,街上吆喝着賣糖餅包子的聲音蓋住所有,油糖味勾着腹裏饞蟲,蕭回置若罔聞。
晏昭看不下去他繼續欺負人,問道:“不知日後當如何稱呼關大公子?”
關清眉開眼笑,“姓關名清,字溯沉。”
“溯沉。”
蕭回道:“你這字可有典故來歷?”
關清不及回答,蕭回跑到賣炸糕的鋪子那邊買了三塊糕,趁燙手塞給關清和晏昭,他便忘了要說的話。
再向南走,影子長長向東,走到春風樓,見到了說要出房屋的孫大娘。
蕭回自屋舍內外瞧了一遍,破屋茅草,唯有門前桂樹尚可。
關清體諒晏昭囊中羞澀,将賃金砍得極低,房屋就算賃下了。
這頭打算賃房屋,那頭拿着紅玉玲珑骰的景二公子已等在了西街王楚府邸門口。
他生怕人瞧不見他,又生怕人瞧見他,半邊身子被門口石獅子遮擋。
楚府大門先開,小厮苦着臉賠笑,“二公子,我家姑娘不在府上。”
景珏心中咯噔一下,袖中緊握着紅玉玲珑骰才能使他稍稍安心。
沒關系,不在楚府就在王府,就算都不在,很快就要入夜了,楚姐姐一定會回來的。
眼下聖上還未賜婚,長公主将紅玉玲珑骰借給了他,楚姐姐見過定能明白他的誠摯之心。
他在這裏等上一等,切莫因這一晚的功夫抱憾終身。
景珏如此想着,王府的大門始終沒有開,他靠着石獅子倚到西方漫紅雲。
一彎新月輕描淡寫般挂在樹梢,絲絲雲氣遮月光,漏過樹影縫隙照在他身上。
王楚溪遲遲沒有回來,王府的大門也沒有敞開。
景珏環臂抱胸仰頭看月亮,頭頂樹影斑駁,夜色涼如許,南風吹得人心中的漣漪都不見了,剩了溫溫涼涼的波痕,明淨如鏡。
世家千金閨閣小樓自是一派秀潤,俯仰可觀天地鳥魚,所學也并非女紅刺繡。
王楚溪憑欄捧書,丫鬟掌燈。
昏黃的燭光下看書委實傷眼,小丫鬟也發覺,姑娘許久不曾翻頁了。
“不看了,燈拿遠些。”
王楚溪狀若頭疼一般揉着鬓角,問道:“大伯可有吩咐什麽?”
“家主說,望您不辜負王氏百年之譽,方不負楚氏滿門忠烈。”
王楚溪垂眸,拾起桌上團扇,輕搖着小扇子道:“母親那邊怎麽說?”
“楚夫人已将景二公子打發出去了,言說您不在府上。”
王楚溪道:“他當真拿來了紅玉玲珑骰?”
“明月樓說是真的,挽歌劍舞,永安長公主将紅玉玲珑骰借給了他。”
王楚溪思忖,揮手讓小丫鬟退下,閉目養神。
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少時母親說:“吾兒當讀些詩書罷。”
王楚溪便讀毛詩三百,學琴棋書畫女紅刺繡。
大伯又說:“世家女子豈能如尋常閨閣女兒,當為王氏百年興盛。”
“既有王氏之興盛,焉可忘卻楚氏?”
“世家衰微,門客武将無幾效忠,寒門崛起,遍布朝堂,吾兒大才,嫁于尋常氏族豈不委屈?”
……
王楚溪自來就知道她當嫁的要是何等身份。
太子旭可,諸王侯可,灼墨軍少帥亦可,唯獨景二公子從來就不在此人選之列。
大伯和母親總是在給她選擇,選女紅還是詩書,選詩書還是選君訓……選景珏還是太子旭?
興許選了景珏後還要選,是做寡婦還是做烈婦。
就像蛛網上的蝴蝶一樣,她不敢違拗伯父和母親的遺願,好似自由自願的抉擇,從一開始就由不得她選。
她不由得又想起那日灼灼紅衣送她上東牆的少年,那樣自由。
景珏是困囚天都的灼墨軍質子,她要是嫁給了他,此生也與他共囚,乃至兒女子孫。灼墨軍不敗,南梁不敗,景珏至死都是質子。
如此說起來竟然還比不得朔北蠻人送來的蕭回,就算遙遙無期,也有個歸家日。
可那樣風華灼目的少年,王楚溪不可否認,她心中确生出不該有的漣漪。
本以為紅玉玲珑骰事關重大,永安長公主不會輕易交出來,可她就這般輕而易舉給了,那紅玉玲珑骰當不是要緊東西。
既如此,她更沒有理由選景珏了。
只是心底略有遺憾和不甘而已。
那少年再不會信她,她也再不會任由自己做那蛛網上無力掙脫的蝴蝶。
樓閣上風起,天都城今夜風緊,高處漸聞濕泥腥氣,大抵明日有場雨水要來。
院外石獅子旁的少年裹緊衣衫,看着雲氣遮蔽月光。
院中紅樓處,金尊玉貴的千金雙手插入袖中,極目遠眺望星樓。
不知今宵幾時,晨風帶來水露,正砸了貴女眼睑,恰如一枝海棠沾風露。
馬車辚辚使過天街,禦旨自皇城而來。
禦前秉筆大監奉诏宣讀,王楚之女品貌出衆,太子旭及冠擇賢與配。
天知道,雨打微濕的紅變成赭紅色,景二公子深怕累及她的名聲,故藏于巷口阡陌田地,聲勢浩大的車駕離去後他才又來到王府門前。
只是賜婚聖旨,聘禮還未到。
儲君日後為天子,天子之例,送聘至成婚,當有一年為期。
景珏死心,但袖中的紅玉玲珑骰灼手,他忍不住問個緣由。
朱門绮戶,門內門外,家主大人使仆從邀景二公子入府,對外便說,世家之交,姐弟情深,他來賀喜。
王楚溪接見,以扇掩住口鼻,秀氣地打了個哈欠。
“楚姐姐昨日沒有睡好嗎?”
“非也,昨日睡得很好,晨起陰雨天,打不起精神罷了。”
說罷她神采奕奕笑問:“珏弟是來道賀的嗎?”
“嗯,恭賀楚姐姐。”
景珏将手伸進袖口再三,還是沒有把玲珑骰拿出來,卻仍舊問道:“楚姐姐可願嫁給儲君?”
“你看你說的傻話,有何不願?”
“那姐姐當日說我拿到紅玉玲珑骰就嫁給我,難道不是不願意嫁給儲君的意思嗎?”
“你拿到了?”
景珏眼尾泛紅,好不可憐,卻沉吟搖頭稱:“不曾拿到。”
王楚溪眸光微閃爍,眼底倒懸着少年的眼角眉梢。
她忽地卻扇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擦幹淨後道:“便是你拿出了玲珑骰我也不會嫁給你。”
世家千金尖酸刻薄而冷酷地說:“珏弟啊,我不過是在耍你玩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