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
光陰逝水,吏部釋褐試前十天,關大公子回了一趟家。
晏昭和蕭回作陪,只是等在關府門口。
關清慘白着臉汗涔涔出來,和兩個人說:“完蛋了,約莫是輸給關清了,你們湊個錢,一定給我買口好棺材!”
蕭回咬咬牙道:“虎毒不食子。”
“你不知道他問什麽……”關清心虛地偷瞄質子殿下,含糊道:“反正,我答得亂七八糟的,關沛說得慷慨激昂,說什麽立法度,以禮教化什麽的,我聽着都覺得有理有據。”
晏昭:“若是你答得不好,今日出不來這扇門。不必憂心,關大人允你離去便認可你。”
這麽一說,關清倒有幾分放心了。
“那我以後就能安心去找我師父咯!”
“這是文試,還有武試。”
晏昭淡聲說:“也是要你勝過一人。”
“誰?”
晏昭望向蕭回,質子殿下錯愕地指向自己,“我嗎?”
關清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好好好,這個好,騎射還是刀法我都還行,不算頂尖,贏過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蕭回踹他一腳,陰測測道:“贏我綽綽有餘?”
質子殿下語調陰險莫測高深,關清不由得心下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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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栖凰宴那日春風樓上無弓無箭而起淩洌風聲的蕭回,引來了玄武軍統領季無塵。
嘿,這臭小子該不會武藝很好吧?
那他一直這麽裝墊底弱雞圖什麽,圖被人家欺負嗎?
他個被朔北抛棄的質子,就算武藝好一點,又構不成威脅,何苦要在人前做文武不通的廢物?
就算不是廢物,難道他還能冠絕天下?
關清打量蕭回,問道:“你該不會真的武藝十分高強吧?”
“你不是說贏我綽綽有餘,你猜猜?”
“不,你肯定在詐我,我能贏你。”關清信誓旦旦說,不放心轉頭問晏昭,“你覺得呢?”
蕭回也想知道晏昭是怎麽看他的。
晏昭卻道:“想想關大人,想想晉先生,你想輸嗎?”
倒不若問問蕭回贏了于他自身而言有什麽好處。
蕭回輕笑,“哎,我也想贏,想武功蓋世,奈何生性懶惰。放心,依我們倆這家底兒,不會給你出棺材錢的。”
“論說家底,論起來也是你給我倆出。”
晏昭鎖眉輕呵,“不可口無遮攔。”
“知道了。”
地處勢高,學宮盛夏不覺暑氣暄,入夜後林中的蚊蟲鬧,紗窗擋住了多半蟲蟻卻擋不住吹得燭火搖曳的風。
春喜去休息了,蕭回讓他來了學宮後就不要再守着宮闱的規矩,雖然勸不動,好賴是比從前守他一夜好得多。
他的住處在學宮西北角,背山起樓,和先生們的屋舍離得遠。
蟋蟀鳴聲和諧,催人入眠。
蕭回提着壁上挂着的軍中制式長橫刀,環首,雕龍骨樹心紋,刀身為精鋼所鑄,刀柄刀鞘具是酸枝木。
不是什麽舉世聞名的寶刀,随便兵器鋪裏都能打出來的刀,是蕭回問季無塵找的鐵器師傅。
季無塵那時候問他,“買刀做什麽?”
“自然是練刀法,在南梁待許多年,總不好文不成武不就。”
蕭回那時是這樣答他的。
他不敢明目張膽練刀,只得在入夜後萬籁俱寂才敢練。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想也知道不會有什麽好成效。
只是夜半風氣,林聲寂靜,少年提刀挑林間葉,利刃寒光凜然,翠竹一葉障目,身姿飒然。
晏昭找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一幕,油然可惜。
劍乃百兵之君,為禮器,刀為百兵之帥,為殺器。
南梁軍中長刃,朔北騎兵慣用柳葉刀和雁翎刀,而蕭回,就是在晏昭這個慣用劍的人看來,他的刀法沒有殺氣。
刀法是殺人技,或是心中有殺意揮刀,或是戰場上生死搏殺。如他這般心境平和又不知為何學刀的,每日揮刀一千下也學不好刀法。
一轉眼間看到晏昭,他窘迫收刀回鞘,說:“關清應該很容易就能贏我。”
“我睡不着,出來走走,沒想到你在練武。”晏昭不覺得他與關清的比試輸贏有什麽。
學宮學子多習劍術,秉君子之道,季統領教授兵書兵法謀略而非刀法。
這種制式刀還未有刀客寫過刀譜,蕭回想學,若是未經沙場,委實只能學個花架子。
“為何學刀?”
“不喜歡劍,就喜歡刀。”蕭回撫着刀柄的紋路,笑着坐在階前。
“我見過一柄刀,是一柄十字彎刀,刀身上弦月一般,鋒刃如銀練,殺人屠狼,不會有一滴血沾在刀上。”
從質子殿下的口中,晏昭能猜出來他說的是哪柄刀。
草原之主,那欽大君的佩刀。
朔北人慣用刀,質子殿下用不來劍不奇怪。
“草原上這時節牧草肥茂,他的刀是用來砍狼的,所以叫斬狼刀。”
“大雪凍死了兔子狐貍的時候狼群才會圍獵黃羊,所以,草原上人其實也不喜歡刀兵。你們中原愛将蠻夷視作豺狼,其實草原也不喜歡狼,要是有一天你去哪裏,就會知道了。”
頭一次聽蕭回說起和草原有關的事,任憑他說得如何生動晏昭卻想象不出來。
他反而有些訝然,質子殿下渾然不知說了什麽。
那該是何種境況,晏昭才會去到那裏。
兩國再沒有征戰,互通有無,南梁崛起的旗幟插滿荒原,還是說,南梁消失之後?
“天德皇帝說總有一日會讓我回到朔北,質子歸國嘛,肯定也要人護送的,到時候阿昭哥應當是個很厲害的官了,護送質子歸國,順便來看看草原。\"
順便看看,質子殿下掀起的唇角,瞧着不像那麽随便。
“三月頂冰草在原野上連成片,牧草萌蘖,淺草沒過馬蹄,小羊羔像雲朵一樣,柔軟又弱小。五月牧草就會長滿荒野,這時候你踏馬而來,我帶你去看北方終年積雪不化的高山,還有塞上白,舉杯邀月,就在冰原上看那彎秀美的良月。”
他不怎麽思念朔北的族人,倒是很思念朔北的風月。
晏昭心馳神往,似是被他說動,暫且抛下了那些立場之見,在一個盛夏涼風飒飒的夜晚被蠻人少年說動。
“終有一日,同看良月。”
在樹下站了一會兒,飛蛾都圍着晏昭的手提燈籠。
質子殿下瞧不過去,邀晏昭進屋去,将刀靠在牆邊。
倒也沒什麽話可說的,桌上放了茶壺茶盞,蕭回想了想,只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我武藝奇差,關清跟晉先生學,不會比我還差吧?”
蕭回望着牆上挂起的弓箭,有點擔心,關大公子立志說書,沒見過他有意學過武藝,晉先生……也不像擅武的人。
“他爹許了你什麽好處?他要是贏不了我,比試那天我假裝不敵他,早早認輸好了。”
晏昭一笑,不奇怪他能想到關大人許了他好處。
反而盯着他茶杯中遺下的茶漬失神片刻。
“阿昭哥?”
“就算沒有關大人的好處,我想要的也能得到。那日只是為了方便脫身,順勢替關大公子找了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才定下賭約,沒必要讓你委屈。”
蕭回一愣,腦袋埋在臂彎裏伏案大笑,笑得雙肩聳動不止,輸給關清哪裏算委屈。
“我随口吹一下而已,贏不了關清的,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晏昭淡笑,“既然如此,倒是要白撿關大人的便宜了。”
“話說回來,關清要是贏了,關大人真能答應關清做個說書先生?”
晏昭搖頭,關大人原話不是這麽說的。
關沛有麒麟之材,又是關大人明明白白看重的兒子,立下賭約要關清贏過關沛,才允許他跟随晉開陽學做說書先生,而不是允諾他做說書先生。
但這賭約,怎麽看都是自相矛盾。
“他做不做得成說書先生跟我們沒有幹系。”
他與蕭回都無意探究父子二人有何內情,關清只當他若是輸了還是要被他老爹打斷腿,若是贏了,就能做說書先生了。
卻忘了其中輸贏的矛盾,他是當朝大員關徹的長子,就算是未入族譜的私生子,倘要是文武全才,豈會允他從博人一笑的行當?做個說書先生豈不屈才?
關大人若真是嚴慈相濟的好父親,更不會應允。
所以,蕭回拿不準是應該輸給他還是贏他。
“阿昭哥回去休息吧,過幾日就是釋褐試,和關清的比試……”
蕭回也無奈,“看他想怎麽辦。”
質子殿下心說,關大公子一副癡愚相,十二立志走天涯,不知己身為良玉材,十六歲的少年人了,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經這一遭也當讓他們看個分明了。
晏昭起身,環顧質子殿下房中,紗窗角熏着驅蚊蟲的香料,不乏提神醒腦的藥,他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盞中粗茶,半晌才起身。
茶壺中茶湯渾濁,茶涼苦澀,确實是提神醒腦的好東西。
子夜交接,晏昭手肘撐着下颌淺望蕭回。
過往并非無跡可尋,除了剛來學宮的時日,是他叫質子殿下讀書習字,後來和衆學子一同進學。
先生們都道草原質子怠惰,不是神游天外就是與周公相會,文武皆不通。
晏昭覺得無傷大雅,蕭回是個明事理知是非的人,來日如何也未可知。
怪道他白日夢周公,原是夜裏睡不成。
“夜深不要喝濃茶,阿公贈了我好些清茶,回頭我給你拿來,可不能這般一壺泡了。”
蕭回笑,不怪他獨願和晏昭交好。你看,皎皎如月的公子,他什麽都知道,也不會拿出來問東問西。
“哎,我曉得。好茶可不能似這般一壺傾,阿昭哥是在勸我不要暴殄天物了。”
晏昭擡手敲他腦袋,暗道:好一個促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