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庭中夜話
庭中夜話
望星樓階前能看朝霧雲舒,今天白日霞光映天,夜裏星河沒有一絲陰霾。
繁星璀璨,閣樓長階有風拂面,初夏夜寒涼如秋。
蕭回孤零零坐在木階前,靠着欄杆倚坐,想了很多很多。
他是蠻人嘛,血脈和出身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改變。
晏昭也好,關清也好,他們都是南梁人,這也是血脈和出身,沒辦法改變。
來日如何,那都是來日的事,今朝他們是朋友。
蕭回寬慰他自己,本來也無可厚非。
“阿昭哥要做官,關大公子要當說書先生,景二公子想做将軍,南梁皇帝說,會讓我回到草原上,那時候南梁和朔北已經互通有無,不會再打仗吧。”
他嘀嘀咕咕說完,一回頭呢,就見晏昭和關清齊齊在身後更高的臺階上,衣袂翩飛,恍若神人。
“你小子嘀咕什麽呢?一聲不吭就下來了,這麽晚了要去哪?回學宮嗎?”
從何時起,到上林學宮也用得上“回”字了?
關大公子方才的策論答得好,腦瓜子轉得也快。
天階夜色涼如水,他和晏昭看了好一會兒,知道質子因何坐在這兒觀星辰。
沉穆的風凝滞不散,他出口打破沉寂,不成想又說錯了話。
天都城并無蕭回可“回”之地,他在此地無心安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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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清手肘輕推晏昭使眼色。
哎,你不跟他要好嘛!快,說點什麽。
晏昭雙手垂于身側微微攥了攥,神情淡淡,蕭回黯淡的眸色更暗了幾分。
當初他裝可憐也是真可憐,想讓這個看着心腸就軟的大儒關門弟子可憐可憐他。
晏昭可憐了他,卻也只有可憐。
一個蠻人在天都,只有可憐夠不夠呢?
晏昭将來會是南梁朝堂上的肱骨之臣,今日安北策是關徹所做,來日平北策說不好就是晏昭大人所獻計謀,興許他不該以情義綁縛他。
“你飲了不少酒,夜風涼,天黑了,路不好走。”
關清默默背身朝樓上走去,晏昭看起來就不像是會說軟話的人。
但順着關清的話說回上林,溫大儒走不了。
栖凰宴剛結束,近日學宮事務繁多,溫大儒年邁,腿腳不便,明日還得來接,一來一回太麻煩。
晏昭六成是勸質子殿下留下來,三成讓他獨自回去,路上小心點。
“我陪你回去,天黑山路不好走。”
這是那一成微不足道的可能。
蕭回呆了下,笑道:“天黑不好走的路你豈能陪我走完?”
非是一語雙關,簡直是胡攪蠻纏!
晏昭置若罔聞,卻道:“興許能。”
輪到關清驚住了,他搓着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很是嫌棄這兩人的對話,分明冷冽得緊,又叫他聽出來幾分溫情缱绻。
真是大半夜見鬼了。
蕭回質子喜笑顏開,說:“不回了,已經子時了,明早再回去,今夜不走不好走的路,你們不用陪我,我再坐會兒就去睡。”
“你一個人枯坐有什麽意思,上次說了木偶戲,我師父新編了個故事,我尋思幹巴巴說也太沒意思,想了個招引客,你們等我一下。”
關清三五步并一步,身輕如燕爬了幾層樓,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一把三弦琴,彈撥幾聲弦音清脆如流珠,能用。
“那些個演義故事裏也有不少詞曲兒,不敢說要和木偶戲一樣,一角一色一聲。無角無色,加上三弦琴和唱詞如何?”
蕭回盛贊,“想法很厲害。”
晏昭不肯虛與委蛇,疑道:“既是有唱有白,何必到茶樓聽書,去戲園子聽戲不是更好?”
關清身軀一震,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神情幾番變化,羞惱異常。
這麽顯而易見的事,他怎麽就沒想到?
蕭回留有情面,沒有明目張膽嘲笑他。
畢竟,關大公子絞盡腦汁才有了絕妙的主意,偷偷譜好了曲子,只等着一鳴驚人呢,這會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失落至極。
又聯想到方才說的比試,他這腦子怎麽可能比得過關沛呢,妥妥的,早晚要被關大人打死。
凄凄慘慘戚戚,琴音如心音,指尖傾瀉而下的哀婉驚得鴿子都醒了。
蕭回:“你快別彈了,回頭別人以為望星樓鬧鬼,齊監正解釋不清楚就不好了。\"
關清憤而捧琴上樓,不跟這兩個人不眠不寝的人一起。
剩了兩人,兩廂無言。晏昭自來不多話,蕭回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蕭回問道:“阿昭哥,方才關大公子說的,你知道朔北草原的人為什麽會南下搶掠嗎?”
“知道。”
因為中原地大物博,良田千萬,農桑順天地,耕收有時序。
誰不願過上恬然安居的日子。
蕭回也知道,他自讨沒趣而已。無論多可憐,是不是為了掙紮求生,戰争是事實,搶掠并殘害與自己一樣可憐的百姓也是事實。
受侵略者為何要在意侵略者的原因呢?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有的人生來就有天神的賜福,有的人在神廟裏苦苦跪求也沒有用,敖敦說,那是前世造下的孽,今生來償還。
可死在北陽關的人千千萬萬,今生的債,來世誰還給他們?
蕭回的肚皮極不應景地響了,他轉過身去用咳嗽掩飾窘迫。
晏昭笑,“先是桂花釀,再是塞上白,飯菜沒有吃,倒灌了一肚子酒。子夜将過,怪道你睡不着,原是餓的。”
本來還有些不好意思,被點破後,蕭回坦然,“确實餓了。”
街巷的小攤早收了,酒樓鋪面也關門了,若說吃的,關清打春風樓打包來的酒菜,不知道剩沒剩下殘羹冷炙。
“想吃什麽?”
蕭回意外地望他一眼,這種時候自然是有什麽吃什麽,晏昭還要問,難不成他想吃什麽都能憑空變出來?
他咂摸出口中還有一點點桂花酒香,尊重自己的肚皮說道:“想吃甜絲絲的酒釀圓子。”
“這麽嗜甜,不怕牙疼了?”
“不會吧?”蕭回想起他十二歲那年換過所有乳牙時疼的那一次,不禁有些膽怯了。
“少、少放一點糖。”
望星樓到底不是人家居處,沒有起竈,倒是後院有處空地有柴和火的痕跡。
晏昭點火燒水,趁着水沸的功夫和蕭回一起去找望星樓能找到的食材。
“這是黍粉,那是什麽?”
大概睡灑掃的人從家裏帶來打算自己當作幹糧的山芋。
蕭回想,酒釀圓子是吃不成了,但他還找到了一小袋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陳米。
晏昭想了想,說:“再加上桂花酒,一把饴糖,也行。”
“糯米都沒有找到,還可以做酒釀?”
蕭回不解,他沒有嘗過別的。
“我們那邊不吃酒釀圓子,更多的是谷物煮粥,山芋、陳米、桂花酒,其實味道不輸酒釀圓子,你嘗嘗,先将就一次。”
“阿昭哥家鄉是哪裏?”
“從記事起就和阿公一起在清河郡,北方不比南方在飯食上的精細,很多樣食材燴到一鍋裏,味道也很好。”
蕭回找了把鐮刀,坐在小杌子上削山芋皮,陳米不比新米黃,晏昭淘了兩遍水,倒入正好沸騰的水中。
山芋塊頭不大,也找不到一把趁手的菜刀。
晏昭看芋頭塊有拳頭那麽大,指使蕭回再削得小一點。
鐮刀不好用,他手又笨,晏昭踮了踮大塊頭的芋頭,轉頭下進鍋裏。
多煮一會,也能煮爛了。
晏昭看着火候,聞着生米香一點點散出來,一扭頭,質子殿下守在火邊頭向下一點一點打瞌睡,于是他向那邊移了移,并肩相依,無聲算個依靠。
米糊濃稠,山芋軟爛,草原的質子殿下圍着火爐輕打呼。
晏昭靜靜想,要是關大人能讓他入翰林院,也是從小官做起,起草诏書,講解經集,他要在這暗潮洶湧的天都城立足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他……他看了眼大呼的質子殿下,庶常遠遠不夠。
要想升遷快,非得是外放為官,政績顯著,否則,不然也就是混日子。
但是,當今陛下不知壽數幾何,太子旭可為明君否?
不知不覺思緒飄遠,眼前一片白茫茫,理不清頭緒。
蕭回迷迷糊糊間覺得剛剛很舒服的枕頭走了,晏昭說:“醒了就別睡了,墊墊肚子後再回房間睡。”
晏昭将桂花酒釀倒了一點進粥裏,米酒桂花香和酒香融在一起,悶了片刻後就熟了。
找遍屋子也就找到了小酒盅和一只大海碗。
晏昭:“……”
蕭回嘿嘿一笑,墊着袖子将一小鍋的的山芋小米酒釀倒進了大海碗裏。
味道挺香的,蕭回冒着燙口的粥先嘗了一口,說實話,味道有點一言難盡,回甘卻将幾種食材完美融合,總的來說,有點怪,但好吃。
晏昭見他的神情,想嘗,奈何只有一碗,也沒有湯匙,好在他不餓。
蕭回卻将海碗捧到他嘴邊,笑道:“吃獨食不好,将就将就,你嘗嘗。”
他不好推辭,低頭抿了一口,眉心微皺。
芋頭糯糯的有些沙,小米香也對,酒香也沒錯,但味道比他從前嘗過的多了一股微苦。
“酒,放多了。”
蕭回訝異道:“放多了?我覺得挺好喝的。”
晏昭就着他捧碗又嘗了一口,沒有說什麽。
海碗口大,底淺,一只手确實不容易端,蕭回端着左邊緣,讓晏昭端右邊,大概是想兩只腦袋湊到一起吃。
料想到晏昭不願做這麽沒風度禮儀的事,聽他說:“我不餓,你吃過,剩下的給我好了。”
像兩只雞崽一樣搶飯吃成何體統!
“就我們兩個人,不會有人知道,是你煮的飯,哪能叫你吃剩的?”
晏昭不自在卻相信了質子殿下的話,一人捧着一邊,你一口我一口稀裏呼嚕。
此時月滿西樓,質子殿下吃飽喝足打折哈欠回房去,這漫長的一日終于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