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策論安北
策論安北
“被帶回去會怎麽樣?”
“瞧着架勢,是要打斷我的腿了。”
景家兄妹是想湊熱鬧,可不想湊血淋淋的熱鬧,當即決定要撤。
“你們愣着幹什麽,不跑等着被打斷腿嗎?”
大街上被一群小厮追着打罵,晏昭是考中進士的人,這也太丢臉了。
他嘆氣,轉身笑意使人如沐春風。
蕭回見晏昭不走,懂了他的意思。
“我們先走,阿昭哥和關大人說幾句話,之後,他會來尋我們的。”
沒義氣的幾人拔腿就撤,晏昭在關大人前攔路。
關大人道:“長輩教子,不打不成器,哪裏輪得到你一小輩逞意氣?”
他揮揮手,小厮們立即要去追。
晏昭擋住他們的去路,反問道:“關大人,大公子品行上佳,可算良才,哪裏需要棍棒加身成器?”
關徹大人臉黑如炭,溫大儒的弟子竟是個撒謊成性的劣徒,都能将關清當作良才。
“他整日不學無術,連他弟弟的半分學識都沒有,惘論如爾等、如世家那些勳貴子弟。黑發不知勤學早,日後豈不任人宰割!”
“我阿公說,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大公子未入關氏族譜,想必您不曾為他謀求宦海沉浮,他志不在此,又怎能以學識一言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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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是被晉開陽之流帶壞了!整天想着做什麽說書先生,胸無點墨,丢人現眼!”
說不通了,晏昭沒辦法說服關大人,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也夠他明白一些事。
關大人好像并不是厭惡關清,隐隐有種怒氣不争的意思,似是有考慮到的他的将來,只是路途艱難,怨他不知進退。
“您與大公子父子十六年,雞飛狗跳過了十年。與大公子相交,昭以為他并非公所言那般不堪,昭有一勸,關大人可否一聽?”
關徹年近不惑,偶感身心俱疲,對關清更是徹底沒轍。
思及晏昭身份及其聰穎,也願意信他一回。
“晏昭,你若是真能讓他改邪歸正,我保你通過吏部釋褐試,與一甲進士同入翰林院。”
“關大人一諾千金,昭自然相信。”
這是意外之喜,晏昭沒想着這麽早就能入翰林院,但機會擺在眼前,他不會拒絕。
“敢問大人口中的,大公子改邪歸正可是要他考科舉,進仕途?”
關大人愣言,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了個套話。
“志存高遠,讀書萬卷,救萬民于水火,解天下之憂患。”
晏昭:“……”
釋褐試他不是考不過,翰林院他自己也能進。他在此說這些本意是為了拖延時間讓關清跑,而不是受他父親的為難。
關大人的口中的人,當可流芳萬世了。
“經史子集策論要比沛兒強;舞刀弄棒不輸給草原質子。”
關大人的要求具現,前一個他姑且能理解,至于後一個,蕭回的武藝實在不算上等,起碼在外看起來不算上等。
“大人認為二公子較大公子出色許多,可曾叫這二人比試一番?”
關大人沉默以對,“若是他能贏過沛兒,翰林院之事依然作數。”
晏昭謝過他後,完好無損地回去望星樓。
關清圍着轉了好幾圈,奇道:“關大人沒打你沒罵你,稀罕了,我怎麽看你心情還挺好?”
關大公子喊關大人爹的次數寥寥,更多時候像是在喊一位厭煩的長輩,遠遠比不上晉開陽親近。
這對父子之間生疏而無怨仇,做兒子的有敬有畏卻不親,做父親的有憤有怨還有哀。
真是奇怪。
“我替你應下了一樁比試,若是能贏,你父親答應你,每隔十日去找他背三章古今名篇大賦,他便允你不歸家和說書先生道士之流混在一起,也不會再打斷你的腿。”
關清愁眉苦臉,不提名篇大賦,這是要他和誰比試,比什麽內容?
“你弟弟關沛,比經史子集策論這些科考之目。”
關清還沒來得及仰天長嘆,還沒走的景二公子冷嗤一聲,潑他涼水。
“你跟那草原質子整日厮混,荒廢學業,可知你兄弟關沛的策論被先生們怎麽誇的?”
關清茫茫然,晏昭無奈,複述了幾句話。
“‘距谏者塞,專己者孤’此句是你胞弟寫的忠言直谏一論。他還寫了《論粟疏》,有一句在學子中廣為流傳——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而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富有者供上用,百姓賦稅減少,對百姓有益,稅法不易改,雖是空談妄想,但他和你我一般年紀。”
晏昭心說,科考關沛的名不在前,絕不是因為他學識有限,而是他所論所述不得時下文人所重。
不止關清震驚,質子殿下也很震驚。
昔年在學宮後山三五人拉幫結派,欺辱謾罵關清的人,竟然文采斐然,不容小觑。
景珏:“這麽說來,能比得過關沛的同輩根本就沒有!”
景瑤都忍不住對他心生憐憫,但還是寬慰地說:“有啊,肯定有人能贏過他,你肯定要贏啊,不然豈不是只能做個瘸子了?”
蕭回不認同景珏,卻認同景瑤似的點下巴,“阿昭哥絕對不比關沛差。”
晏昭搖搖頭看向蕭回,無奈一笑。
要說比得過關沛,他不否認,但他沒有寫過聞名天下的策論,聲名上絕對差了關沛一大截。
“吾命休矣!”
景珏才不管這夥人要死要活,登時便道:“瑤瑤,我們該走了。”
本來互相看不順眼的對頭,喝酒誤事湊到一起,景珏斷然不可能與他們患難與共。
不是一路人,景珏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邊。
關清苦哈哈地搖醒了晉開陽,将此事說與他聽,求他出個主意。
晉開陽迷蒙地看向溫大儒,說:“這不是有位當世大儒!讓他教你。”
溫世平和藹地笑,“好好好,且叫我來問上一問。”
關清正襟危坐,仿佛回到學宮堂上被夫子提問一般,雙手交疊在前,不敢放肆。
“關徹的《安北策》如何?”
關清腦袋一嗡,關徹是他爹那個關徹對吧?
他心虛地說:“我、我在學宮的時候沒仔細聽先生說,只知道一點,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溫大儒酒意還在,手肘支着腦袋,溫聲道:“知道什麽,你只管說。”
“呃,朔北與南梁交戰百年,三年前,北陽關外三城一鎮,其中華光城與浮雲鎮最北,近關口。朔北侵入北陽關口,搶掠邊境百姓,千名騎兵遠不敵朔北良駒鐵騎,無馬無糧,仍與朔北騎兵膠着,費時費錢,代價太大,朝中有人提出放棄這一城一鎮。”
“我爹……關大人揮筆寫下《安北策》,說華光城是北陽關的唇,唇亡齒亦寒;朔北草原野馬遷徙,南梁沒有大片的原野,只有華光城能做牧場,失此城,南梁輕騎再無可能勝過朔北;北陽關北陽山及江流天險,易守難攻,拱手讓于朔北是自毀屏障,拱手讓河山。《安北策》說決不能讓城池,此時沒有定論,後因兩國交換質子,南梁以萬石糧草換朔北撤離一城一鎮,好像已經……解決了?”
溫大儒問:“若是沒有質子交換,沒有糧草換城池,《安北策》如何?”
蕭回眯着眼靜聽溫大儒對關清的提問。
那個朔北是他的故鄉,馬兒和斬狼刀是故鄉的守衛,也是搶掠的武器,他也想知道,沒有質子交換,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關清看了看他師父,又看了看晏昭。
晉開陽睡着了,呼嚕聲驚天動地,晏昭低眉斂目,不會給他絲毫提示。
“溫先生,我不懂策論,可以說我自己想的嗎?”
溫大儒颔首。
“《安北策》是皇帝才能決定要不要用的,抛開關大人說的條條危害,君主舍棄城池是奇恥大辱吧,放到我們說書人的話本上,這種皇帝是要遺臭萬年的!”
既然讓他想說就說,關清也就随便說了。
他忿忿不平道:“要是讓出了城池,得來一時安穩,朔北欺我南梁無将無糧,縱容馬踏中原,豈不是要亡國了!”
“所以不能讓,要争。也許天降祥瑞,痛擊朔北,給我們一次奪回失地,勝利在望的機會呢!”
“啊,所以是天降祥瑞……”蕭回喃喃一句,忽而木然地笑了。
朔北冬春的一場暴風雪,牲畜牧民死去無數,可不就是天降祥瑞嘛,天佑南梁。
蕭回終于有了更清楚的感覺,他是草原來的質子,送往南梁為質的。過往吃不飽餓肚子的時候都沒有此刻更能清晰地認識到他的身份。
關清見蕭回神色有異,那雙銀河一樣的眼瞳黯淡無光,不禁慌亂說道:“那個、我是胡說的,朔北的蠻人也是人,他們……”
他們也是不當憑着天意就餓死凍死的。
溫大儒沒聽到完整的一句,不妨自行補完,他心底長嘆,到底沒忍心戳破少年人的情義。
“關大公子答得很好。”
晏昭冷不防評道,語調平平無起伏,神色無異樣。
大概是真的覺得關清答得很好。
蕭回問晏昭,“他這算答得很好嗎?”
“很好。”晏昭淡淡說道:“朝堂要的不是皓首窮經之輩,而是經天緯地之才,紙上談兵能說到此處,算得上很好了。”
質子殿下失魂落魄,想要回家去。
晏昭斂目鎖眉,張了張嘴要說什麽,擦身之際欲伸手攔他,卻連衣角都沒有碰到。
望星樓高聳入雲霄,霄漢星鬥争奇。
樓上的鴿籠裏栖着百只雪衣飛奴,這會兒還有單一的咕咕聲,鴿子輕而綿長的呼吸聲。
蕭回扪心自問,他想回朔北嗎?他想留在南梁嗎?
朔北只有阿娘和那個男人是他的親人,待他好的還有一個敖敦,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見到。
南梁……天都城對他好的有阿昭哥、關清,還有外剛內柔的景二公子,有溫大儒、監正大人、說書的,還有勉強算上的長公主和皇帝,有很多很多人。
可他為什麽會覺得孤單呢?
有種,從心底升起的卑渺弱小。他們如星夜裏璀璨的星子,有着家國賦予的榮耀驕傲和不屈,他仿佛是試圖混在他們其中匍匐爬行的蟲子一樣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