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飲塞上白
飲塞上白
栖凰宴日子選得好,長天萬裏青冥,高陽普照,四下行人衆多。
再向北走,倚桐枝桠上栖着一只白鴿,如引路人一般撲嗤嗤飛往高閣。
太史令駱植擡臂,鴿子落下,咕咕向三人叫着。
“祭酒大人,監正大人今日與您有約。”
晏昭一看,他扶着的阿公已經站直身子,左右望了望,沒什麽人,于是神采奕奕地邁着短步登望星樓。
走至半道上還沒忘了晏昭蕭回,說:“哎,栖凰宴沒意思,金榜題名前,說書先生和老道士就說要為你慶賀,擇日不如撞日,撞到了今日。”
晏昭眼神裏滿是探究,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
溫大儒沒有催促他,靜靜等着,良久才道:“這回阿公應當沒有輸吧?”
“尚未見分曉。”
許是錯覺,他的目光有一瞬放在小質子身上。
登樓上,溫大儒取文房四寶,筆走龍蛇,揮墨如畫。
齊行之瞧見他寫的兩個字,不等墨漬晾幹就折了起來。
“今日阿昭說起,當為他取字了。”
溫大儒将信封遞給晏昭,紙上寫的就該是晏昭的字,他卻沒有立即拆開。
阿公撫養他成人,為他取名為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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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日月也。倬彼雲漢,昭回于天。
少時讀書習字,晏昭以為出處是這裏,稍長些讀過更多書,卻有些懷疑是不是日月之昭。他問阿公,阿公說:“‘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的昭。”
他拆開信封看那墨色雙字,字解之意全然相悖,一字曰沼泥,一字曰群芳,正是“澤芳”二字。
晏昭,字澤芳。
溫大儒要他黑白之中,昭質不損。
質子殿下讀書再不濟也知曉這兩個字的意思,垂眸掩盡眼中神色,湊近來瞧了瞧這兩個大字,笑道:“我與阿昭哥也是同輩,以字相稱,以後是不是能直接喊他澤芳了?”
溫大儒捋着胡須呵呵道:“不錯。”
晏昭恪守禮數,需要稱呼時仍是叫他“蕭回殿下”。
讓他改口幾次,也沒能徹底改掉。
“什麽時候我才能有名有字?”
蕭回悵惘着,不知道那位會給他取個什麽樣的字,還是說,皇帝忙于政務,壓根忘了還有個親口賜名的倒黴質子?
南梁皇帝算他哪門子的長輩,在這兒的才算長輩。
他倒沒有央着溫大儒順便也給他取個字。
“回”是南梁皇帝賜名,又有對朔北的諸多深意,溫大儒年長為師,為他取字并非于理不合,只不過,外人看來有逾越之嫌。
齊行之這老道士半點不謙虛,喝了兩口酒氣上頭,說:“我倒是給你取了個字,就是有些不大吉利,你要不要?”
司天監正取的字,總不會仍有僭越之嫌。
這三年來,蕭回隔三差五酒來望星樓放飛奴,沒有拜師,老道士以萬人師自稱,蕭回執弟子禮,他來取,合适。
而司天監所蔔關乎國運,就算是取字這樣的小事,他說的話總也是為南梁好的。
蕭回謝過齊行之,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不能給我取個吉利點的?不吉利就算了,我還小,還能再等等。”
齊行之哼哼,沒有再堅持要将名字塞給他。
蕭回連問都不想問“不吉利”是什麽字,他來過這麽多次,多少知道些齊行之的本事。
總不是南梁皇帝妄圖成仙不老,随意招來的江湖煉丹士。
他自知命不好,回去朔北或是終老煙陽,便是苦厄困頓,綠鬓白發,一生大抵很快的。
他跟着關清看過不少演義故事,諸多人物以名姓昭示命運,他卻并不想知道聽老道士給他寫的名谶。
既然不吉利,就更怕一語成谶。
日向西沉,白鴿盤桓在梧桐樹高周,羽翼染上夕照的顏色。
關清這靠不住的,到這會兒才來到,順便從天橋底下将已經喝了二兩的說書先生帶了過來。
晉開陽裝模作樣,從衣袖裏摸出一塊溫潤光滑的碧玉贈予晏昭,權作賀禮。
蕭回到旁邊問關清,“怎麽現在才來?”
“碰到了景珏的妹妹。”
關清撓着後頸,耳尖微微泛紅,說:“景瑤和她二哥不一樣,知道晏昭考中了要慶賀,還說要讓景珏備好賀禮也來呢!”
晏昭扶額,方才還說心裏不踏實是怕阿公有什麽事瞞着他,原來這不安是在這兒等着他呢!
蕭回:“你答應她了?”
“當然沒有,我師父在這兒,還喝了酒,我真怕他在說點什麽馬革裹屍的話,哪敢答應!”
很好,關大公子腦子還在。
“不過……”關大公子說了兩個字,又不說了,默默将食盒裏的飯菜擺好。
蕭回後槽牙一酸,這絕對有問題。
幾時見關大公子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的,晏昭下意識也覺得,不會有什麽好事。
“她說,她自小長在邊疆,那裏碰見好友的喜事,是要提着朔北最烈的塞上白慶賀的。她說的很誠摯,要來祝賀,我沒辦法再拒絕。”
晏昭:“她說的是塞上白。”
“是塞上白。”關清沒料到晏昭的重點在這裏,道:“我沒聽說過塞上白塞上黑的,猜測應該是酒名。她說,邊關八月到來年四月苦寒,所以人人都會飲酒,晚來天大雪,當飲此酒,故稱塞上白。”
“她還說,她此次回京帶了幾壇,要提幾壇子酒來與我們共飲。”
不止晏昭和蕭回神情有異,三位長者聞言都向他看了過來。
晉開陽單手扶眼,深覺乖徒弟此話傷了他的眼睛。
齊行之和溫大儒老手顫抖,到底慶幸這不是自己徒兒。
“阿昭啊,你小時候看的山川地質注,名酒名花名茶名器譜,都還在吧?借給關大公子看一看。”
關清:溫大儒是不是在笑我沒學問?
但這兒分明有個更沒學問的人。
“看我幹什麽?”質子殿下不知他眼中鄙夷,得意道:“今時不同往日,讀書識字時我不僅看了你的帝王名臣傳奇演義,大儒說的那些,我都看過。”
“所以,塞上白不是酒?”
蕭回正色道:“只有這個,不看那些書我也能告訴你,是酒,朔北的酒。”
“是酒就行,你們這樣,搞得我還以為我哪裏說錯了。”
“草原上牧馬人随身會帶這種酒,便于入眠。有次被馬兒偷飲了,三兩酒,馬醉了一夜,酣聲如春雷,牧馬人一夜未眠。”
蕭回生怕關清還是不懂塞上白的分量,換了個淺顯易懂的說法。
“你說景珏的妹妹要提着幾壇子塞上白來與我們共飲,還不如說她提着長刀準備手起刀落,給我們一個痛快。”
關清神情幾番變化,終是面如土灰。
“不過……”
質子殿下也學着他那賣關子的語調。
“塞上白是黍稷麥釀造的烈酒,朔北五谷珍稀,塞上白一年都未必有幾壇。邊境城池,糧草辎重,想也不會用來釀幾壇子塞上白。”
所以,景瑤是在吓唬他?
蕭回口齒清晰,有理有據說了這麽多,倒是叫人有些驚訝。
晏昭把小質子教得不差,他今日才窺見一鱗半爪。
“景家的小姐可曾說過何時會來?”
關清搖搖頭回晏昭,“她沒說……”
她确實沒說,這會兒已經提酒在路上了。
“嘿~我帶着塞上白和我二哥來了,怎麽有沒有人啊!”
少女長在邊關,一把好嗓門,像是拖着調子的高歌,渾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徑自在院子裏喊起來。
關清捂臉,指縫間心如死灰地說道:“她沒有說是今天,是現在啊!”
推窗而望,院中碧玉年華的姑娘抱着一壇泥封陳釀而來,笑顏如花。
她身後的紅衣少年眉目陰沉,黑臉活像個來讨債的。
關清:“……”
景瑤揮手,“我看到你們了,下來拿一下!”
穿堂一聲長嘆息,繼而又來兩聲。
晏昭看過去,是阿公他們。
“少年風華逼人老,淩然酒沖白發寥。可不能再在這兒待着了,小老兒們眼紅心妒,怕是折損壽數。”
說書先生嘴皮子走到哪練到哪,自嘲一下嘲進來三個。
齊行之和溫大儒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家,晉開陽少他們幾歲,也不是比不得正風華的少年。
“哎,他們賀他們的,叫他們提酒直上九重樓,別來我們這兒湊熱鬧。”
“等等、等等。”晉開陽晃晃酒壺,空蕩蕩無聲響,“留半壺塞上白。”
“師父,不是說那酒不可能是塞上白嗎?”
關清瞧着蕭回,他說得信誓旦旦,邊塞少有糧食釀酒的,難道是騙他的?
晉開陽掀眼皮嘬牙花子,“小質子殿下說的不錯,邊關粗酒甚多,但景家不會拿假的塞上白來糊弄人。”
“這是為什麽?”
“怎麽這麽多話,人家兄妹二人都要上來了,你們還在這兒磨蹭!好意思叫一小姑娘給你們提重物?”
怎麽不好意思,她哥哥都沒有幫她。
關清嘟囔着走至門外,與景瑤撞了個正着。
景二公子本就陰沉的臉色又黑了好幾個度。
“蠢材,走路沒長眼睛!”
關清攥拳,不與他一般見識。
倒是餘下三位生疏見禮,全然不見百世之仇。
“上回匆匆一面,沒來得及說上話,蕭回殿下,還有晏昭公子,景瑤來道賀了。”
晏昭回禮道謝,蕭回不冷不熱看一眼,不是很能理解兄妹倆。
“跟他們客氣什麽,你還給他們帶酒,白瞎了我們家的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