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
南梁讀書人衆多,三十歲考中進士的都算年輕人。
榜上有名便是寒門賤姓人家步入官場的第一步了。
描金繡紅的金榜,最上頭的一甲前三燦燦發着光,與其下方墨色的字體稍有不同,便是不擠進來也能看到。
“榜上有名。”
蕭回跟着晏昭從人群中擠進去擠出來,就得了這一句話。
來都來了,他自然不甘心就聽這一句,于是從上而下找晏昭的名姓。
略略掃一眼便看到了。
沒考到一甲,二甲榜單上,二甲頭名!
他默默地豎起耳朵,聽四面八方談論的游街狀元、尚書捉婿的榜眼和那容貌平平無奇的探花郎。
市井街坊多口舌,這樣的大日子,恐怕榜單剛出的一刻鐘,一甲進士“年齒幾何,何方人氏,家境如何,可有妻室”早就人盡皆知了。
裴狀元三十有三,兒女雙全,一妻一妾,貌美賢良;鄭榜眼年二十又五,妻子早喪,鳏夫獨居,父母早亡,真真的獨身人;盧探花郎平平無奇二十六,早與恩師的女兒有了婚約,屢試不第才耽擱了成家大事,既已高中,斷然不能忘恩負義。
蕭回聽了這些後反有些擔心,晏昭年十六,到了能說親的年紀,二甲頭名,溫大儒之徒,生得又好,除了出身之外簡直無可挑剔。
要是哪家貴女看上了他,許以錦繡前程……
不對,晏昭應該用不上旁人許諾的前程,如此說來,晏昭要娶的女子,得是他真心悅慕之人。
說不好哪日就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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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找到已游離人群外的晏昭,朗然笑道:“二甲頭名啊,前頭就三個人!一甲還比你大上好幾歲呢,再過兩年你肯定比他們厲害,聽說前朝最年輕的狀元都是十七才考中的。”
晏昭輕笑,不像是覺得沒考好,深以為然點頭
他确實不輸任一人,有恃才傲物的本錢,他年輕聰慧,除了無法追趕的歲月增添的學識,不會在學問上輸給任何人。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整日和關清這個立志當說書人的還有他這個不學無術的草原質子混在一起,搞得蕭回差點忘了,他溫潤如玉的阿昭哥雖然沒有顯赫的出身,但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子。
在此時若還是學那一套謙虛謹慎,實在是虛僞了。
認清楚這一點後,他心中卻又些莫名酸意。
蕭回是燕雀,都不知曉身邊人的鴻鹄之志。
酸意有之,卻并無失落。
他問道:“栖凰宴今年熱鬧,不知道會不會讓我去?”
栖凰宴便是天子賜新科進士的喜宴,于栖凰河江亭辦的宴會,有意的王公貴族都可赴宴,但主角仍是這些榜上有名的進士,其餘人等要麽是王公貴族要麽是德高望重之輩。
尋常人等入不得,蕭回身份特殊,算是“殿下”,又并非是名正言順的殿下。
“你之前對這個不感興趣,今年想去嗎?”
蕭回想了想,笑道:“啊,你這麽一問,倒也不是很想去。進士要去,恩師要去,王孫公子要去。宮中年夜宴那麽些人端上的菜都涼了,想來人這麽多的宴會,就算是皇帝賜宴,也是吃不好的。往年賜宴賜酒,狀元郎能得一壺苦蒿酒,餘下的人不過飲桂花陳釀而已,這麽說來,我也不想去。”
結交人脈為官場鋪路的宴會,怎麽能只看菜好不好吃,酒好不好喝?
“那要不我也不去了?”
晏昭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沉吟片刻竟也任性說道:“我也不想去了。”
蕭回驚訝地張大了嘴,良久,見晏昭一笑,才知這是玩笑話,他年年都去,怎能進士及第反而不去。
“阿公曾為太師,現今為祭酒,他肯定要去,那便由不得我不去。”
晏昭每年都要出席栖凰宴,也确實像蕭回說的那樣,冷食冷酒,觥籌交錯,句句機鋒。
時人對朔北仍有怨仇,栖凰宴這等喜宴,小質子自然知道,他去了,給別人找晦氣,也是給自己找晦氣。
四月初夏,雨打青葉,栖凰河流水潺潺,河面游蕩的畫舫舟船,錦衣華服,王侯公卿,車水馬龍。
南梁官場的大人物聚在這裏和南梁的未來打招呼,他們将是對手,将是同僚。
這日天都城治安戒備,尤以栖凰河森嚴。
春風樓近處玄武軍披堅執銳,還要作尋常打扮的人穿梭在街巷上,主要抓渾水摸魚的盜賊和拐子。
蕭回和關清閑不住,他們在春風樓遠眺河心長亭,隔壁雅間的人開窗憑欄倚望他們這邊好幾次。
總不至于是來看一個沒出息的說書先生的。
關清無語拍着蕭回肩膀,“晏昭赴宴有玄武軍守衛,怎麽還有人跟着你?”
“我可是居心叵測的草原質子,今日南梁朝堂未來半數的肱骨之臣就在不遠處,當然要看緊我些,免得我一時英勇無畏生死,彎弓搭箭殺了南梁的将來。”
小質子遙遙作了一個空弦拉箭的姿态,眼睛眯到一起,一抹幽深的藍色映着日光的倒影。
有幾分舉長矢射天狼的風姿。
關清明顯察覺到他心情不好。
晏昭考中進士了小質子幹什麽心情不好?
這可是北直街,心情不好也不能找死啊!
關清耳目極其好地聽到了他們雅間周圍的腳步聲,渾身一僵,半嘲笑半玩笑大聲說道:
“就你這騎射功夫,別說春風樓到江亭有三裏,就算只有百步,你能射中亭子就不錯了!”
蕭回嘆了口氣,雅室的竹簾微動,走進了的是一名腰挂長刀的黑衣男子,樣貌冷峻,眉皺得能夾死蚊子,眼熟得很。
玄武軍統領季無塵冷然道:“蕭回殿下慎言。”
關清彎腰行禮,滿眼的幸災樂禍都藏在低頭一瞬間。
蕭回撓撓頭,裝過頭了,賠罪道歉道:“季将軍也知道,我文不成武不就,你們卻這樣防着我,實在是委屈各位的骁勇。”
大概是小質子的言語神态太誠摯,季無塵竟沒有拒絕他,當即便向簾外下令。
“這幾日不必護衛蕭回殿下,料想我南梁天都斷不敢有賊人傷他。”
季無塵轉身離開,關清和蕭回齊齊松了一口氣。
“你松什麽氣,你還知道害怕,季統領是你招來的!”
關清諷笑道:“還以為你多硬氣!”
“關大公子,你們南梁皇帝都沒有禁止百姓言談,我不過是發了句牢騷,還能将我下大獄不成?”
雖無弓無箭,你那架勢可不像發牢騷。
關清冷哼,沒敢把這句說出來。
“往年栖凰宴半道上,溫大儒都會不勝酒力,未時前就該離開了,離開好為阿昭哥進士及第賀喜。”
關清:“這不就是喜宴嗎?還是禦賜的!還要怎麽賀喜?”
蕭回和他解釋不通,句句機鋒推杯換盞的宴有什麽意思,賀喜賀得人心裏不舒坦。
河心長亭,栖凰宴正到詩書禮樂歌鹿鳴,歌罷鹿鳴才是互相引薦、結交的時候。
時下讀書人自薦總要加上世家郡望,以顯家世淵源,然亂世不止,世家難貴,老虎猴子都稱貴。
因着溫大儒的幹系,還有不少溫氏子弟拜谒,自稱“清河溫氏”。
清河确是溫世平與晏昭在北方的居所,他也的确在清河待了二十餘年。
但他祖籍卻是距煙陽不遠的淳安。
淳安地僻無望族,少時他便随家人離開了,後輾轉各地,為師為官,二十年前致仕,告老清河而已。
竟叫人喊出了“清河溫氏”的世家稱號,也是啼笑皆非。
喊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溫大儒不認“清河溫氏”的煊赫威名,自有萬千人替他認。
同科進士拜谒晏昭的恩師,還是他的至親,晏昭依禮當回,他輕飄飄拱手作揖。
“晏姓名昭,拜會諸位。”
那不開眼的一瞧,嘿,十六歲的二甲頭名,不算曠世罕見,那也是不同凡響,便問道:“晏公子出身何家,竟能拜溫大儒為師?”
“昭一介孤身,非世家所出,幸有恩師撫養教誨,方能有今日。”
那人一聽,非世家子,還六親緣薄,孤寡之命,當即臉色就不大好了,因着溫大儒教養回護,卻還是忍着等轉過身再斂了笑意。
溫大儒旁觀着這一幕,沒有為他說一個字。
“你看,你說不用我幫你,知道路有多難走了吧?”
晏昭笑了笑,他早知道今日會面臨的這些,讀書人交友重門第,只在貧寒時重,南梁朝堂上并無幾人真正出身世家大族。
說到底,都是官居高位後粉飾過往經歷,再由着年輕學子杜撰出來的世家,位高權重時,這些都不是問題。
“阿公不用操心這個,倒是有件事,您得好好想想了。”
晏昭說:“近日結交一二朋友,問及昭的名與字,适才想起,昭還未取字。男子冠禮成年得長者賜字,昭既考中進士,也當提前取字了。”
溫大儒晃神,不是他不記得這事了,從他撿了晏昭給他取名時就想好了晏昭的字,以為還要再過兩年才能給他,不成想要提前了。
“哎,這宴席有酒無肴委實無趣,醉得我頭腦發昏。”
他撫着額角,很是痛苦地皺着眉,晏昭便為他推拒了來敬酒拜谒的人。
醉醺醺狂士名流,溫大儒正要走,狀元郎先微醺告辭,言說家中小兒哭鬧,今日不便久陪,就此離去,改日不醉不歸。
晏昭和溫大儒也就此離去。
行至春風樓下,憑欄的小質子在樓上喊了一聲,幾息的功夫就到了樓下,笑得像毫無陰霾的長空萬裏。
“走走走,關大公子出錢,要給你慶賀。”
蕭回想了想又加了句,“有熱騰騰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