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雪衣飛奴
雪衣飛奴
風到林梢,冬雪有約,春到年前。
栖凰河流水千年不腐,從花紅柳綠起,至雪滿樓臺。
爆竹聲驚飛望星樓的雪衣飛奴,繞着參差人家飛入星夜,宮內鼎沸一樣的人聲伴着煙火升入雲霄。禮樂之間,歲末大節已過,酒肉和着煙火氣籠罩天都城。
南梁遷都至此,許多權貴祖籍不在此地,便遙遙沖着故鄉的方向拜一拜,祭奠先祖。
學宮臘八即休沐,溫大儒本該帶晏昭回老家祭拜祖先,晏昭卻拒絕了。
“死者已矣,徒然奔波無用。”
溫大儒心知,乖囝應是怕他這把老骨頭在途中萬一出點意外,心意領了,并不戳破一本正經的小徒弟。
一擡眼,遠遠望見堂前正仰頭盯着一棵光禿禿老樹老巢的小孩,孤零零的一個人裝作在看鳥巢,實則豎着耳朵聽他們的話呢!
聽到他們不打算回故鄉,嘴角還微微上揚。
溫大儒覺着好笑,這一輩的小少年一個個的都不像少年,穩重沉悶,心思忒多!
細想又以為是他們長者的過錯,才叫少年人不敢飛揚跋扈。
這年前年後,上學宮的人無數,天都城叫得上名的儒士都想來拜會溫大儒,無處躲懶,他叫上兩個小孩離開學宮躲一躲。
思來想去,天都城中訪舊唯有一處。
“阿昭和阿回都沒上過望星樓吧,不如去那裏住上幾宿?”
晏昭沒什麽意見,蕭回想起那件鶴氅來,更是巴不得有機會去問問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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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星樓不愧是天都城至高的樓閣,不僅可以俯瞰整座城池的全貌,還能望見城池之外的黃土垅頭。
蕭回率先登上了望星樓的高處,俯視天都街巷,司天監正齊行之不急着招待溫大儒,非要領着小質子看看望星樓閣頂的風景。
栖凰河繞着城池西南流通南北,河上往來許多商旅,城中街巷阡陌縱橫交織,依稀可見四處走動的人影。
雖不敢說市列珠玑,戶盈羅绮,參差十萬,依依人家繞水而生,也是繁華。
蕭回極目騁游,遠山雲霧缭繞,瘦骨峥嵘,怪石嶙峋,近處有處小土坡,頂上亦覆雪,層層疊起的雪,像一個又一個白饅頭。
“那裏是什麽?”
跟随他一道而來的春喜目光游移,不确定質子殿下指向的是哪裏,更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知道了又該怎麽說。
“是墳茔。”
拾階而上仙風道骨的道人揚了揚拂塵,聲音散在風裏,檐角的風铎都蓋不住那麽清晰的聲音。
蕭回愕然問:“死了那麽多人?”
“有的是遺骨葬在那裏,有的墳頭只有衣冠,更有的,一家老小埋骨于此。”
蕭回不敢再問了,道人卻還要說。
“朔北和南梁這些年,窮兵黩武,勞民傷財,青壯男丁大都應征,回來的寥寥,留下老弱婦孺潦倒窮困,或等到了或沒等到。”
“将軍百戰身名裂,回頭萬裏,故人長絕,黃土垅頭向西北,滿座衣冠似雪。”
悲歌難酬,依依十萬人家,半數葬在那裏。
無怪天都城百姓怨憎蕭回。
但他依然不懂道士想跟他說什麽,譴責他?還是令他羞愧?
“我不懂。”蕭回低着腦袋不敢看西北,輕輕說道,沒有人會想要戰争。
“老道也不懂。”
齊行之撫拂塵,話鋒一轉,“初見你那回在上林學宮前,我拍了你肩頭三下,三日後為何不來尋我?”
蕭回擡頭茫然,他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更何況,拍肩頭三下是要他去尋的意思,這比演義傳奇故事裏還要隐晦了,蕭回只能當作老道士在開玩笑。
“老道夜觀天象,發現還缺名弟子,你想不想做我的弟子?”
蕭回:“……”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和話本中的角色一樣,魚躍龍門,尤其是,老道士不是尋常人,這話聽起來像在戲耍他。
“做了我的弟子有好處的,南梁不會再有人随意欺侮你。”
“那我能離開天都城嗎?”
“現在還不能,等朔北大君或是當今陛下仙逝,兩國重新交換質子,你就……能回草原了。”
蕭回:“您能教我什麽?”
“占蔔打卦,求仙問道。”
“不怕我學了這些回到朔北?”
“我門中人,妄自插手凡俗必遭天譴。我觀你命星,實乃飄萍無根之人,當入我門中。”
蕭回鼓起勇氣望那栖着烏鴉的西北墳冢,心中莫名,問道:“您能掐會算,朔北和南梁會永遠和平下去嗎?”
這個不用觀星,齊行之現在就能告訴他。
“不會。”
蕭回頹然,“還是不學了。”
齊行之也不強求,淡然一笑,轉頭向溫大儒,“真叫你說中了,他不學,倒是我輸了。”
晏昭問阿公,“您和監正大人賭什麽?”
“哎,齊監正嫌放雪衣的太史令上了年紀,不夠俊秀,非要為他的師門收一位樣貌最佳的弟子,他看中了阿回,賭他願不願。”
所以說,收他為徒,說他飄萍無根,都是玩笑話吧?
蕭回心想,幸好沒有信。為着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賭的一局。
“監正大人輸了什麽?”
“輸給他一個承諾。”
蕭回一愣,看向晏昭。
阿昭哥說,一諾千金,這倒顯得不像玩笑話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還有南梁人會搶着收他為徒,雖然緣由荒誕不經,他忸怩道:“我俗不可耐,不能做您的徒弟入道門,但是可以來幫大人放鴿子的,只要您不怕別人非議。”
齊行之差點忘了這個,收徒弟只看相貌是他的不是,徒弟沒收成卻害得本就艱難的小質子更難,倒是他作踐人了。
“這事好辦,往後你來去望星樓放鳥戴個帷帽,報齊行之的大名,無人敢探究你的身份。如何,可願留在這裏?”
蕭回仍是說,代太史令放白鳥可以,不會入道門。
拜師的事話不投機,質子殿下拒絕了兩次想收他為徒的司天監正,讓春喜更加堅信,質子殿下絕非泛泛之輩。
收徒的事擱下,溫世平本是來躲人的,卻和齊行之相談甚歡,頭一日就喝了個酩酊大醉。
望星樓三層,推窗可摘院中參天桐木,這時節還是光禿禿的,北風吹長廊,遺室陣陣丹桂香。
蕭回問:“朔北也有行腳僧人,不準飲酒,齊監正是道士,能喝酒嗎?”
“僧人和道人不一樣,駕鶴飛天,修道傳說都有飲酒得度的,故而他們不禁酒。”
晏昭一邊開窗通風,一邊将薄衾蓋到兩位老人家身上,說:“不要學他們。”
蕭回連連擺手,“不學不學。”
兩位老人家飲酒無度,晏昭知道勸不住,也不曾埋怨,卻還能勸住小質子,別學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
上次醉酒歷歷在目,蕭回當然不會再去嘗。
齊行之和溫大儒這一醉就醉了兩日,躲過了閣樓外喧天的熱鬧,躲進來另一個半截身子埋黃土的好酒之人。
初四這日,天都城各坊市未開張,晏昭被差使去打酒,穿街走巷子沒見哪家酒坊還開張賣酒。
市井無酒沽,望星樓卻不缺酒。
有太史令在,司天監正這官位放在南梁算個無用閑職,齊行之又是鶴發白須的老神仙模樣,就有人将他擅自奉為半仙國師。
天都城百姓飨宴酹酒祭神無門,攜了酒水到望星樓後的梧桐木前,供一壺酒,折一枝桐木。
窮苦人家不舍損廢五谷釀酒,多供奉的是歲酒屠蘇,藥材釀制的,再有就是果子酒、花酒。
入喉綿軟,酒性溫和,對老人家來說稍顯寡淡了。
晏昭買不來烈酒,聽望星樓灑掃的小童取了這些來,沒料想撞見了熟人,還是個偷酒的賊!
被抓了現行後,老頭子嘴硬道:“這可不是偷啊,往年溫世平不在天都,齊行之也沒回來,這酒都是我的……”
晏昭含笑,隐隐覺得說書先生口中的肆意與熟稔,像是和阿公還有齊監正認識的。
“晉先生,您家徒弟哪去了?”
晉開陽靠着梧桐樹坐下,灌了口酒,啧啧兩聲,拍着大腿忿忿道:“他那個便宜爹,把他關起來了。算算關了有三天了,估計快跑出來了。”
“師父,你還好意思喝酒,都不說來救我!”
話音還沒落下,玄衣少年翻上朱紅雕欄,抱着手臂哀怨地揉着胳膊,撸起袖子給晉開陽看。
“挨了好幾鞭子才跑出來,您居然在偷酒!”
“偷什麽偷,酒仙醉翁的事能叫偷嗎?”
關清鄙夷地翻了個白眼,看到晏昭還笑了笑,說:“我師父他院子裏埋了一壇子更好的,他摳摳搜搜舍不得挖而已,所以才來偷酒。”
晉開陽:真是我的好徒兒啊!
“阿公和齊監正酒夠了就不用晉先生的酒了。”
言已至此,晉開陽當即便抱着梧桐樹下的酒壺上望星樓,酒夠了酒不用了,那得喝喝看才知道夠不夠。
說書先生暗暗使眼色給自己徒弟,關清一溜煙跑了。
誠如晏昭所料,晉開陽與阿公還有齊監正相識,以酒會故友,故友見面不知。
三位老人家的年歲加到一起可以跟無常鬼比壽數,生死看淡,顯得斟酒的蕭回拘謹又怯懦。
酒至半酣,關清才氣喘籲籲進門來,手中沒有他說的晉開陽偷藏的酒,只有一疊紙牌。
晉開陽嘿嘿一笑,道:“讀書無定課,飲酒不成酲,不喝了不喝了,玩兩把。”
溫大儒問晏昭,“這個老無賴是不是說,酒要是不夠,他那裏還有?”
“差徒弟去借葉子牌是早有耍賴的打算吧!”
齊行之掀了掀眼皮也笑,“一直以來就屬你最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晏昭想,這三人從前絕非泛泛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