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衣欺人
冬衣欺人
冬月冷雨細如絲,蕭回搓搓手,張大了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晏昭。
“這個是別人給我的。”
“誰?”
蕭回搖頭,“不知道。”
“幾時給你的?”
“和景二比試之後,次日清晨就放在門口,寫了信是給我的。”蕭回眨眨眼,心說,我還以為是你或者溫大儒給我的。
倒是沒想到是這個意思。
“信中寫了什麽?”
蕭回從床上将他的演義拿來,取出一封夾在其中的紙條給晏昭。
“蕭回殿下,順候佳吉。”
晏昭翻看背面,确信只有這一句。
哪裏來的佳吉?這人要候什麽佳吉?
他問蕭回,就這個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德行,指定問不出什麽。
不過他記得那天确有位客人到訪,阿公的故交,如今望星樓的司天監正。
“你到南梁快滿一年了,來日可願留在南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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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愣神,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這麽問,而且這不像晏昭能問出來的話。
南梁啊,南梁天都城,春有絲雨百花夏有藕花深處,這很好,可他留在南梁的話,難道不是只能留在天都城嗎?
沒有人願意做囚徒的,蕭回只有在這裏才叫蕭回,他不敢拒絕晏昭,心中也有那麽一分的不情願,不情願拒絕晏昭。
晏昭不用等他的回答就知道答案了,小質子清澈的瞳孔染上混沌,他不肯的。
“那你是更願意回到朔北了?”
小質子仍是一副癡樣,瞧那模樣,不似将朔北當作心中淨土,桃源故鄉。
他心無安處,飄萍無根,晏昭本想告訴他送鶴氅的是誰,也不好再說。
“這件衣服你留着。我看你衣箱裏沒有幾件冬衣,趁這幾日還未落雪,路好走,帶你買冬衣。”
“我、我沒銀子。”
蕭回心虛地低頭,腳趾在羅襪中尴尬地蜷縮着。
不能總是勞煩阿昭哥,時日長了,他也會煩的,何況是和銀子相關的事,親兄弟還要因碎銀幾兩反目成仇呢,他們本來素不相識。
依照禮制,他該是和皇室一樣裁制冬衣的,顯然,南梁皇帝不一定記得還有他這個人。
晏昭的銀子都是溫大儒給的,不當揮霍無度,卻也不用這般戰戰兢兢精打細算。
“你既算得阿公半個弟子,吃穿用度上不會令你艱難度日,無須在意這些。”
蕭回還是有些局促不安。
晏昭只得道:“逢年節,官宦、世家、王族子弟都要入宮參宴,那時比現在還冷,總得有件禦寒的衣物才好,不然,恐旁人以為南梁薄待于你。”
言盡于此,他要是還不應就是不知好歹了。
天都城一二等做成衣的鋪子,光是記名做衣裳的都排到年後上元節了。
晏昭領他進去打聽了一下,諸如“浮光錦”“千金裘”之類的織品,別說一尺幾鬥金,單單是那關外塞外稀罕之物,運輸路途耗費都夠尋常人家數年開支了。
不及感嘆天都城達官顯貴豪奢,晏昭和蕭回轉道去了另一處小巷裏的成衣鋪。
晏昭說,是他問了不少同窗,這家店鋪繡娘的手藝好,用料實在,不诓騙人,價格也公道。
掌店娘子瞧見唇紅齒白的小質子在前,月白長衫不是珍奇錦緞織就的,想來不是什麽金尊玉貴的人。
滿臉堆起笑意正要誇小公子生得俊俏,先入眼的反是他蠻人的身份。
老板娘不愧是開門迎客的,稍稍一凝滞,面不改色,笑臉相迎。
“兩位需要些什麽?”
“冬衣。”
循着聲兒,掌店娘子才注意到這兒還有位面如冠玉的晏昭公子。
世家大族的弟子當不會讓兩個小兒到店置辦衣物,她猜,他們不懂行情。
晏昭當即便選了幾匹布,順便給了定金,道:“依着他的身量,裁幾件冬衣,絮裏厚實些。”
掌店娘子拿出尺子來,喜笑顏開道:“那是您留個地方,做好了給你們送到,還是得空了,您來取?”
“改日來取。”
時值年節,平頭百姓也是要過節的,因着貧寒多是買幾尺布回去夾些陳年破舊的絮料權作保暖的新衣,像他們兩位一看就是沒有女性長輩張羅的公子少爺,料想他們急用,不出三日便做好了。
晏昭和蕭回來取的時候,店中正有客人來取衣服。
一個年輕的小婦人牽着七八歲的小兒,直接将新衣給拿小孩套上。
晏昭等在一旁,見那婦人給自家小兒理了理發髻,眉眼彎彎地拽了拽她家孩兒身上并不合身,而且長到墜地的衣衫,撫平褶皺,再捧着小兒的臉說:“好看,就是稍有些大了的。”
掌店娘子笑道:“孩子長得快,大一點能多穿兩年嘛!”
“是這個道理,回去将下擺袖子往裏縫幾針,明年再放出來,正合适。”
她家小孩兒紅撲撲的臉蛋,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裏也是笑意,學着娘親的模樣将袖子折起來一層,牽上阿娘的手,說:“明年就正合适了。”
小婦人轉頭看到兩位小公子還在等着,忙道:“有客人來了,不耽擱你做生意,我們回家去。”
掌店娘子揮揮手,轉身取了給他們倆做好的衣裳,笑着說:“小公子器宇軒昂氣度不凡,可要穿上試一試,看看是不是合身?”
蕭回忙不疊搖頭,大概比劃了一下,卻被掌店娘子笑着推到內室屏風後。
他進去了又出來,拉上晏昭一起。
掌店娘子掩唇笑道:“要是有不合身還要改的,只管叫人。”
晏昭應聲,卻不解蕭回為什麽把他拉進來。
“你試好了我去把剩下的錢付了。”
“等等。”
蕭回摸着那幾件嶄新的衣物,天青色衣上繡了簇簇梅花,夾層摸着很厚實,但他沒有溫柔似水的娘親來給他看衣裳是不是好看。
晏昭似有所覺,小質子大約是想念遠方的親人,不急着出去了。
蕭回褪去外衫,看那繡着不同花紋的新衣,冬衣繁瑣,他不知道該先試哪件。
“這件是穿在裏衣和外袍中間的,我看看……”
晏昭為他整理衣領和前襟,不防便碰到了小質子的脖頸,涼得他縮了縮脖子。
指腹上溫暖未褪去,晏昭也不清楚,好賴他是個讀書人,怎麽淪落到要伺候草原質子穿衣的地步?
目光稍移,餘光見蕭回側頸處有一點紅痣,又給他整了整衣領才轉至身前。
“嗯,剛剛好。”蕭回拽着衣袖說。
晏昭:“正合适就好,那你慢慢試其他的,我去結賬。”
“阿昭哥,剛剛那個小孩的衣裳要明年才會正合适。”
“嗯。”
“我的這個明年長高了還能穿嗎?”
小質子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晏昭猜不到他是想讓他說能還是不能。
“明年還會裁新衣。”
小質子試探問:“那明年的時候不要做剛合适的衣服了吧?”
晏昭無奈輕道:“随你。”
可巧不是,穿上新棉衣的第二日,冷雨蕭瑟轉成雪,尤其是上林學宮,山上起風,地勢還高,輕絮一落鋪成一地霜華。
上下山都得小心腳下滑倒,課業成了件不十分要緊的事。
像景二公子這般将門出身,大冬日裏最嫌裘衣累贅,進了學宮內室是死活不肯再穿。
少年身量俊挺,顯得一屋子的讀書人都弱不禁風。
景珏慣是瞧不上草原質子,上回比試戛然而止,看在草原質子傷了手的份兒上沒有再為難他,這會兒養好了,當然還是要冷嘲熱諷幾句。
這不,見着小質子裹成一顆球了,還凍的發抖,他就忍不住想罵他矯揉。
“朔北八月飛雪都沒凍死你,怎麽到了這兒卻一副要凍死的模樣!”
蕭回掀了掀眼皮,擡眸見着一張肆意的面孔,心下生疑,景二公子說得不好聽,但在理,難不成這裏真的比朔北還冷?
景珏最瞧不上他這一副人人欺辱還不吭聲的模樣,嘴上逞過幾句瘾後冷哼一聲離開了。
回頭尋了稍晴雪融漿洗衣物的時候,春喜拆開了質子殿下新裁制的冬衣,摸了一手的黑白絮,滿臉複雜地看着坐在堂前曬太陽的小質子。
“蕭回殿下,您和晏昭公子大約是被人騙了。”
蕭回看着春喜手中黏成一坨辨不清楚原料的絮狀物,早有預料般嘆道:“早聽說過蘆花冬衣的典故,沒想到有一日還能親身經歷。”
春喜:“該去找那缺德的店家讨個公道才是,不然豈不叫她騙更多人了?”
“不去找她了,自認倒黴吧。”
“那怎麽行!”
春喜小太監很是憤懑,質子殿下笑吟吟地盯了他半晌。
小太監也沒了怨氣,不再提去讨公道的事了。
如何讨公道呢,叫上晏昭去店裏指着看店娘子的鼻子罵她為商不誠,店大欺客?
晏昭知道了肯定會去,但她約莫只欺了蠻人質子一人,不好再讓晏昭因此挨人家口舌羞辱。
你看,方才還為他義憤填膺的春喜,看到他的眼睛想起他的身世都不氣了,想來,他再去買東西應該拿蒙眼布再遮住眼睛才是。
“去幫我借些針線來。”
春喜睜大眼睛問:“您還會這個?”
“我娘是你們中原邊境的人,我見過她縫衣裳,看着不難。”
質子殿下說:“将那幾件衣裳全拆了,我看是有四成陳粗絮頭,六成蘆花,湊一湊,也能緊出了兩三件禦寒擋風的。此事你不要聲張,爛在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