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
學子私鬥在任何學宮書院都是大忌,雖然是季無塵允許的,但草原質子和景家公子之間的比試,仍屬于私鬥。
景珏沒有選矮腳馬,特意選了大宛烈馬,蹬上腳蹬,一個翻身跨上馬鞍,眉眼輕蔑地看向下方的質子。
烈馬難馴,在他這裏只是微微煩躁地揚了揚前蹄,繼而徹底溫馴下來。
傳聞景家先祖的血脈中有雄獅之血,猛禽烈馬無一不能降服。
這傳言大抵是假的,不過景家後人确實有猛獸一樣桀骜的靈魂。
而長于天都的景二公子也并非無一絲可取之處。
景珏揚着馬鞭,潇灑恣意繞着跑馬場跑了一圈,馬蹄揚起塵沙中還能清晰地看到二公子驕矜的眉眼,勒馬之後,他的馬鞭指着蠻人質子道:“可還敢比?”
“比!”蕭回斬釘截鐵道。
他确實不如景珏功夫好,可長在馬背上的朔北人,沒道理會輸給長在錦繡如織天都城的景氏後人。
不會輸,也不代表他敢贏。
兩人齊齊看向季無塵,身為教他們騎射的老師,輸贏規則該由他來制定才對。
“比三場,第一場賽馬,繞場一周,誰先跑完誰贏;第二場比射藝,百步之外設靶子,十支羽箭,誰的箭中靶多誰贏;第三場比騎射,馬背上挽弓射箭,落馬者輸,脫靶者輸。”
蕭回的個子在這群人中不算高,故而選的也不是高頭大馬。
他選的馬兒頭大頸短,皮厚毛粗,胸寬鬃長,馬蹄健碩。
是朔北還未與中原交惡時進貢的馬匹雜交後的品種,說起來算是他最熟悉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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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衆人齊齊嗤笑,大抵是分外瞧不上蠻人質子這占便宜的行徑。
蕭回不覺得他的行徑惡劣,與景珏比試非他自願,他不打算輸,也不打算贏,被人嘲笑好過被人忌憚。
季無塵自然知道衆學子因何嗤笑,他卻笑不出來。
朔北的馬匹最能忍受酷暑嚴寒,還能抵禦暴雪,群馬揚蹄不懼狼群,甚至能踏碎狼的腦袋,是最适合用作軍馬的馬種。
朔北擅騎射,有多少場仗是輸在這裏都數不清了。
而大宛名馬勝過朔北的馬,只是脾性太烈。
今日景珏騎大宛馬與蕭回比試,無論輸贏,外人嗤笑的都不應當是蕭回。
令旗一出,景珏的馬先行,名駒如虹雲,策馬的玄衣公子貴氣逼人,盛氣淩然,繞着校場激起飛揚塵土。
草原質子騎的黑馬稍遲一步,馬背上的人有顆想贏的争奪心,□□的馬兒被激起了血性,鉚足了勁緊緊咬着名駒的尾巴。
棗紅馬與黑馬互補想讓,終究還是駕馬的人先露了頹勢。
第一個轉彎處,半只馬頭越過了名駒的馬身,兩馬并駕而行。
到下一個急彎,又被反超了。
馬場上看着是幾個瞬間發生的事,馬背上的人卻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馬兒的心情。
蕭回最終以半個馬頭的距離輸給了景珏,他顧不上傷心,就得先去安撫他的馬。
而贏了的景珏,看起來也不是很高興。
照理來說,不應該只有這麽點差距,但贏了就是贏了。
比第二場射藝時就顯得又些滑稽了。
單體弓他們這年紀身量不夠高,複合弓又唯恐他們的力氣張不開弓,十二三的年紀還不一定有弓長,幸而這二人并非是瘦弱無力之輩。
季無塵閉目靜候弦音破風聲,接連數簇箭矢射出,弓弦震動的聲音如霹靂,連發數箭後,聲變了味道。
景珏這邊亂了,一箭脫靶,随後蕭回這裏也是如此。
小質子的弓弦上染上一絲絲殷紅,箭羽的翎毛折斷。
晏昭被身後的關清推搡,想讓他說句公道話。
晏昭不言語,關清仗義執言,“不管怎麽說,手上帶傷挽弓是強人所難。學宮還沒教我們騎射,景二和蕭回的年紀還不到會這些的時候。”
弓返的力道震得蕭回虎口發麻,漸漸開裂,平常挺軟弱可欺的人在這無謂的地方使他的志氣。
晏昭想,小質子會因為一個莫名賭約再回皇宮嗎?
他沒得選。輸了他回去,贏了景二,被無知之輩忌憚,保不齊也得回去。
但看來,小質子自己破局了。
景二公子确實是位嘴硬心軟的憨厚人,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和他同時挽弓的景珏射偏了一支箭後對季無塵道:“不比了,季将軍,他的虎口裂開了。”
蕭回愕然,抿緊了唇瓣。
季無塵:“那你待如何?”
“哼,我景珏豈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他受傷了,而且明顯氣力不足沒正經學過弓箭,就算勝了,我也是勝之不武,堕了我景家的名頭。”
景珏扔下弓箭,正色道:“待他不會再因挽弓受傷之後,來日再比。”
季無塵看向蕭回,比試雖是景珏提出的,卻不能由他一人說結束就結束。
“蕭回殿下以為如何?”
蕭回張開手,用力撐了撐開已經裂開的虎口,本來滲出血線的傷口撕裂,鮮血如注。
蠻人質子感受這股痛意,無奈地仰頭看向季無塵,輕飄飄而哀怨地說:“您看我還能繼續比嗎?”
季無塵也無奈。
少年一諾當千金重之,可景二公子該明白,他口中的來日遙遙無期。
這場鬧劇以大宛馬和朔北馬的嘶鳴聲結束,景二公子不必抄《南史》一百遍,草原質子也不必回去宮闱。
春喜私下問過質子殿下,“可是要學一學射藝,免得景二公子再來?”
彼時蕭回躺在床榻上,手臂枕在腦袋下,仰面舉着本坊間說書人的話本看得津津有味,兀的問了句,“話本裏的将帥之才都是心胸闊達之人。”
春喜心說,那可真是不幸,聽說景二公子實是睚眦必報。
此外,春喜還想多話兩句,卻知道自己不該說。
他不提,自會有遠見卓識之輩來敲打蕭回。
那青衫的晏昭小先生委實是個直言不諱的赤誠人,小質子借口養他那再耽擱兩日就會痊愈的傷口,在房間靜養。
晏昭遂了他的願,過了五日便忍不了,來敲小質子的房門。
屋裏的蕭回和春喜玩笑道:“阿昭哥是不是很生氣?他們讀書人生氣還記得進門前敲門,要是換了草原的,他們肯定一腳踹進來。”
春喜:“……”
他偷瞄了眼小質子,再聽着叩門聲,沒聽到開門迎人的吩咐,說:“奴才去找找殿下的耳朵落到哪裏去了。”
蕭回瞪大了眼睛,只見這膽大妄為的奴才躬身拉開房門,腳步飛快低着頭出去了,還忘記關房門。
蕭回一口氣憋在胸腔,上不去下不來,郁悶得很。
門口的晏昭卻不曾跨進房門,在門外問:“你的傷好了沒有?”
房內無人應答他。
晏昭在門前踱步,想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要不還是改日再來,他正要走,門內終于有了動靜。
跻着鞋子快步走來的聲音拖沓在地上,小質子拉開門,隔着門框五步認真地說:“我是質子,就算你們南梁的皇帝給我取了這樣的名字,也不代表我一定能回去。”
“無論騎射功夫如何,我能不能贏景二,我都不能贏他。”
蕭回惱恨地說:“可我不想回到宮裏。”
晏昭皺起眉頭,思索到底是景珏讓一直以來都傻乎乎的小質子正視自身的處境,還是說小質子從來就知道他的處境?
無論是哪種,晏昭覺得,是世道薄待于他。
蠻人向來擅騎射,哪怕年紀小,也不至于弓返崩傷自己,晏昭明白,這是他在向他坦誠。
坦言他的心機,不惜自傷也要達成目的。
“我來只是想問問你的傷好了沒有,可還有什麽不周全的地方,不過……”晏昭蹙眉愠怒,“我道你手上的傷沒好,沒想到你只是在躲懶?”
春喜是去給他找耳朵了吧,沒有在半道上發現晏昭的耳朵也丢了吧?
不然怎地閉口不提質子的心計,只說他偷懶?
“沒有躲,是傷還沒好。”蕭回簡直不敢相信晏昭還是在和他說那點小傷。
“我以為你聽了之後,定然會後悔教我讀書識字。”
晏昭盯着他良久,才道:“阿公說,天下萬民,有教無類,終有一日要讓人人能見海晏河清,天下大同。我永不會後悔教你讀書明理,這一點不會因為你是蕭回還是阿木爾有所改變。”
語調平平的幾句,分明輕飄飄的,蕭回卻有種脊髓被擊中的感覺,其中震撼不足道,他打了個冷顫,猛的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頭,立即又打了兩個。
蕭回茫茫然擡起頭,眼見窗前枯藤萎靡,院中老樹挂着寥寥幾片黃葉,始覺寒涼意。
北風呼嘯緊,老鴉噪鳴喑,灰蒙蒙的天空有絲絲冷雨落下,實在叫人分不清時節。
“如今是幾月了?”
晏昭:“已經入冬月了。”
蕭回難以置信,說:“我們不是前些時候還在泛舟水波中嗎?怎麽忽然就冬月了?冬月不下雪怎麽還在下雨?”
他想起和景珏比試時,梧桐樹葉落,卻仍有許多青綠假春色,怎麽會是冬日?
晏昭能和他感同身受,這裏的秋冬和春的區別并不分明,不知不覺間,就冷到徹骨寒。
“這是我來尋你的另一件事。天都城濕冷,阿公的身子骨受不住,有人送他兩張狐貍皮,還能剩下些,能做給你做幾個回脖。你長于北方,他遣我來看看你這裏缺不缺東西。”
“回脖不要了。”
蕭回搖搖頭,請他進來,拉開衣箱門,整整齊齊放着一件雪白的鶴氅裘,冠帶如羽,層層如織,卻不是尋常的樣式,前襟繡着太極八卦圖,陰陽相生。
“這是……”
蕭回唯恐旁人把他當竊賊,雖信任晏昭,卻也說不好這東西的來路,哪知道一向聰明的阿昭哥瞠目結舌道:“神仙道士衣,這是入了何家門下,要遠離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