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蟹肥秋濃
蟹肥秋濃
藕花深處擾蚊蟲,蒲草螢火泛小舟之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關大人家不招待見的大公子和蠻人質子有了交情,兩個人同病相憐。
誰知溫大儒的關門弟子菩薩心腸,竟然可憐了兩個!
關清也發覺了,晏昭在一衆學子中還是挺有威望的,他同父異母的嫡出弟弟的跟班都沒再來騷擾他。
走了這一個,卻來了另一個,還是他理虧在先。
景珏倒學不來找群人堵他路圍毆的事,只是碰見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冷一哼,目光陰沉像是在說:“別讓我逮着機會,你走着瞧!”
關清索性躲着他走,眼刀子自然而然落到了蕭回身上。
偏生小質子挨了太多記眼刀,渾然不覺,在景珏看來就成了“蠻人豎子,狂妄無度”。
狂妄次數多,蕭回也就不以為然了。
山下的泡桐樹葉子變黃,秋雨打在泡桐葉上,滴滴答答催人入眠。
別處的山澗溪流爬出的秋蟹正肥,晉開陽剛從天橋下說書回來,撐着油紙傘,拎着兩壺酒和一簍螃蟹。
竹簍裏還能聽到蟹腳癢的沙沙聲,半只蟹腿爬出竹簍外,晉開陽得意地說:“今天掙到的錢換的,怎麽樣,有一技傍身,師父我離了春風樓照樣過得滋潤。”
關清埋怨他,“師父,你想吃螃蟹我下河給你摸不就行了,花冤枉錢做什麽!”
晉開陽老臉一皺,沒敢說是沽酒多花了五個銅板贈的,終于覺察到,他把好好的金尊玉貴的官宦世家公子養成了吝啬的市儈小人。
不過誰不得糊口呢,晉開陽覺得挺好,過日子嘛,就是得節儉。
“行了行了,趁着還新鮮,去給那兩個小娃送去嘗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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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清想了想,還是先到柴房揀了些不潮濕的柴燒起了火,将竹簍裏的蟹分出來一半,上鍋蒸,又溫了一壺黃酒,才背起竹簍往學宮去。
晉開陽又攔他,“酒,眼睛幹什麽吃的,忘了酒!”
“不是說我還小,不讓我飲酒嗎?”
“你們三個都不許偷喝,給你們那位學宮祭酒的。”
關清神情古怪問道:“您認識溫大儒?”
“我去哪認識這麽氣派的人物!”晉開陽嘬牙花子嘆氣,“秋寒了,這冷雨老人家都有點遭不住。況且,我徒弟跟他求學,你爹撒手不管,我哪能撒手真不管了?”
關清還沒來得及感傷呢,他老人家又發火了,“你看看你穿的什麽,最是蕭瑟秋風雨,單衣薄衫,多穿件衣裳再去!”
“哎,我知道。”
關大公子對這老頭疾言厲色的關心十分受用,背起竹簍撐起傘向學宮方向去。
學宮偏殿蕭回住的地方正巧有棵高大的桐樹,推開小軒窗恰見雨打梧桐。
窗下是一叢半凋殘的薔薇,關清一來就見小質子開着窗苦大仇深伏案寫字,将傘收起來後,蹑手蹑腳靠近,在窗臺上放了只八條腿的母螃蟹。
兩只大蟹鉗上長了一層絨毛的螃蟹爬到案桌上,半只鉗制沾了沾硯臺上的墨汁,劃過一條淺淺的墨痕,等到蕭回擡頭蘸取筆墨時,綠豆小眼與藍明珠四目相對。
蕭回驚得叫春喜,“快來人!”
春喜還道出了什麽事,見是一只螃蟹,不禁莞爾,這時候,才聽到窗下一陣斷斷續續掩也掩不住的偷笑聲。
蕭回扒着窗往下看,關清蹲在這兒淋得半身濕噠噠的,就為了戲弄他一下。
“你無不無聊?”
“不啊,能吓到你就不無聊。”
“我沒有讓它吓到,一只蟲子而已……”
蕭回鎮定地把筆擱回硯臺上,好奇用手指戳螃蟹殼,問道:“你來幹什麽了?”
“送螃蟹。”
他将案上的宣紙一拂,還滴水的竹簍大喇喇放到上面,暈開墨跡。
蕭回跳腳,趕忙收了幾幅濕了角的字帖,心疼道:“這是阿昭哥寫的讓我臨摹的。”
“正好,叫你阿昭哥來再給你寫幾貼,順便開小竈吃螃蟹。”
“這個是……吃的?”
關清得意道:“沒吃過吧?”
蕭回搖搖頭,春喜已經去叫晏昭了。
溫大儒一把年紀了,鼻子很靈,關清就是腳下輕盈些不慎灑出來一點酒而已,就讓他聞到了。
晏昭還沒到的時候,溫大儒先到了。
關清唯獨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立馬乖順,竹簍裏的螃蟹卻不乖順,仍沙沙搓着鉗奮力想爬出來。
溫大儒瞄了一眼,道:“阿回殿下的故鄉應當是不食魚蟹的吧?”
蕭回怔忪,沒想到天都城有人知道這個。
漢夷之別果真是天差地別。
關清想,溫大儒既然這麽說那就一定是真的,可是,他上次分明吃了魚湯面,看樣子不是忌口啊?
蕭回道:“入鄉随俗,魚蟹都能嘗一嘗。”
溫大儒便不再說什麽,向廚房去。
關清拎着竹簍走在溫大儒後面,半道上碰上了晏昭,忍不住把這事和他講了,又好奇問道:“朔北人不吃魚蟹吃什麽?”
“牛羊。”
“豬肉呢?除了牛羊別的什麽肉都不吃?”
“朔北不适合養豬。還吃田鼠、旱獺和野雞,兔子也會吃,但不能多吃,會死。一般夏末秋初就會貯存好冬天的食物,打獵打到兔子也會吃的。”
聽起來,朔北草原是個茂盛而荒蕪的地方。
“幸好你不堅持你們那些不吃魚蟹的習俗,不然豈不是要餓死在我們這兒了。”
晏昭沉默良久想,怪不得質子殿下的身形一直這樣消瘦。
溫大儒在前頭幽幽說了句,“聽說你們那裏把魚視作馬兒的靈魂。馬兒的魂紮根在草原上,栖凰河裏的魚不可能是朔北良駒的靈魂,放心吃。”
“知道了。”蕭回噗嗤一笑。
晏昭了然,質子殿下在草原上大約是個叛逆的蠻人。
蟹涼酒溫,溫大儒趁興而來,當屬他最盡興。
質子殿下沒吃過螃蟹,故而不知道該如何下嘴,看看一旁關清那野蠻做派,再看溫大儒雖比他好看些,但也是徒手開殼。
蕭回只好學着他們的模樣,奈何天生手笨。
關清大聲嘲笑他,晏昭看不下去,幫他剝了幾只,他自己反而沒怎麽嘗到。
溫大儒不與小孩争搶,酒至半酣勸着給他溫酒的晏昭嘗酒,又勸三個小孩嘗。
關清師父特意囑咐,不許他過早飲酒。
晏昭則知道,阿公嗜酒,自己都不夠喝,并非真心勸酒,真喝了他也不會高興,習慣了阿公這點小癖好,拒了。
唯有蕭回捧着杯子抿了抿,旋即一口灌,腼腆笑道:“甜的,又有點苦。”
晏昭瞪大了眼睛看他阿公,阿公果然滿臉寫着可惜。
不留神,蕭回又偷偷倒了幾杯,還是晏昭發現的,給他剝的蟹肉沒吃多少,甜酒下肚數杯,瞧着已是半醉半醒了。
晏昭斥道:“不準再嘗了。”
蕭回見他生氣了,此時不覺害怕,嘿嘿一笑,抱着杯子倒頭就睡。
溫大儒啧啧兩聲,趕忙拎了幾只蟹,提着所剩不多的酒壺走。
關清哼哼一笑,“小質子笨的可以啊!”
晏昭無奈,可不就是笨嘛,他們兩個都不嘗酒,只有他,嘗就算了,還貪杯。
得讓他漲漲記性。
趁着蕭回不清醒,關清問晏昭,“你是真心和這小質子交好的?”
晏昭:“并非交好,是我要讓他讀書識字明理。”
關清拍拍手,不怎麽信,獰笑着将沾滿蟹黃汁的手蹭到蕭回的衣服上,晏昭沒有阻攔他,像是只有關清自己在玩鬧一樣。
他收斂了一下,說:“我是立志要當說書人的,可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是南梁子民。”
關清感慨道:“要是小質子不是蠻人就好了。”
晏昭對此言沒辦法作答,小質子要不是蠻人,他們這會兒不一定會相遇。
一場秋雨一場寒,梧桐葉落滿一地,光禿禿的枝頭栖着老鸹時候,漸由深秋入冬。
火氣旺的少年不服天寒,仍要着輕衣,以顯身骨飒然,便每日去校場學武。
學宮不拘一格,當然也不僅僅是要教百十名書呆子出來。
季無塵将軍到上林學宮授課,排兵布陣或是刀法或是君子六藝中的射藝,對這群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學子來說是夠了的。
兵法一道他不算最好,而要說大梁最擅此道的,當屬景家子弟。
昔年南梁建國之初那位灼墨草原的先人。
兵者,詭道也,非是照本宣科的死東西。
沙盤演練中确實能看出這些學子的想法稚嫩,季無塵本想寄希望于在場的景氏子弟,一眼看到了景二公子喜形于色,對草原質子頗為鄙夷的神态,不禁搖了搖頭。
二公子上有父兄,下有姊妹,他兄長十五歲時就曾潛入敵營燒了敵軍糧草,無一損喪全身而退,早已是年少成名的将軍了,若無意外,景家不必景珏來挑大梁。
天都城養不出戰無不勝的将軍,北陽關的大帥也學不會天都城的陰謀詭計。
季無塵看着這群冷得發抖的小孩,起了抖樂的心思。
“今日不學排兵布陣,到校場上試試諸位的騎射功夫如何?”
都是還未長成的少年,季無塵也不為難他們,遂牽來的馬是與他們身量相符的矮腳馬,性情溫順。
靶子立在五十步外,不求百步穿楊,只要五十步不脫靶,季無塵就能省很多心。
“你們蠻人不是自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嗎?要不要跟我比一比?”
景珏傲氣淩人指着蕭回,“要是我贏了,你離開學宮,回皇宮裏當你的窩囊質子!”
蕭回真心不想和他賭,也是真的不想回去過吃不飽飯的日子。
那不省心的太子旭目光陰沉地盯着他,仿佛他已經回到宮裏任人拿捏一般。
晏昭小先生這回不幫他攔着,不知是想叫他吃吃虧好長記性還是想看看他的本事,亦或是早厭煩了他。
蕭回不想贏,可不能輸。
好像活過的一生都是這樣,贏了沒好處,但不能輸,輸了就會一無所有。
他是朔北的質子,不能在南梁贏景家後人,但又不想讓自己白白吃虧,自然是要從景珏身上讨回來點便宜。
“我要是贏了呢?”
景珏冷哼,“你要是贏了,我随你處置!”
季無塵抱臂旁觀,心下止不住搖頭,景二公子身上頗有些江湖人豪邁不羁的意氣,卻沒有半分為将為帥的天分,沖動莽撞。
小質子道:“我不處置你,我要是贏了,你抄書,就抄《南史》一百遍。”
此言對景珏或有些輕慢,他當這是草原質子的蔑視和挑釁,想都沒想就應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