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滿船清夢
滿船清夢
盛夏熾熱,栖凰河心蓮葉田田,荷花開在水中央,亭亭玉立,河邊的烏篷船便多了起來。
浣女搗衣聲采蓮女的漁歌緩緩流淌進藕花深處。
蟬鳴聲躁郁,水中央烏篷船中清風随水波蕩漾,風中荷葉縷縷清香撲鼻,竟成了避暑的好去處。
天都城不是都城的時候也算水鄉,不敢說家家有船,也都是戲水的好手,畫舫精美租給貴人們游栖凰河,河中小舟上便多了些許賣零散東西的商人。
賣得不貴,多是時下興的甜梅子酒、醇香的桂花酒,還有新采的一船蓮蓬,一籃鮮花。
漢夷有別,蕭回從不曾見過如此婉約的景致,遠遠看過後,旁敲側擊暗示晏昭帶他去玩。
哪知道,晏昭生于北方,也未曾見過這般熱鬧的景致,思來想去,阿公腿腳不便,不敢讓他操勞,只好找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帶他們去。
蕭回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晏昭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人。
立志做說書先生的關大公子。
上林學宮教的讀書人大都是要報效祖國的有志之士,雖說關大公子志不在此,但似乎是被關大人棍棒教育之後,蔫頭蔫腦地回到學宮來,捧着他那些說書先生的書開始研讀。
讀了一陣子趴桌上打瞌睡,一擡頭,兩顆腦袋就在他的案桌上,眼神如出一轍的清澈愚蠢。
“吓死老子了!你們幹嘛?”
“你水性是不是很好?”
“嗯。”關清矜持點頭。
“經常在河邊玩,認識很多人吧?”
Advertisement
關清警惕,“幹什麽?”
“想租條船,找個懂的人,采荷花、摘蓮蓬。”
關清:“……”
就這點小事,搞得像要去幹壞事一樣,但他還是說:“不去。”
“關大人說,再逮到我一回要把我的腿打折,你們倆沒有這麽狠心的老子,我可不想當個殘廢,不然我就去不成大江南北了。”
蕭回亮晶晶的眸子倏然黯淡,關清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話鋒一轉道:“除非,你們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你們認得景家二公子嗎?”
蕭回想,南梁天都城誰不認得景家二公子,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認得他做什麽?”
關清含含糊糊嗫嚅着說不上來。
晏昭:“難以啓齒之事,我二人不會幫你做,如此便作罷。”
“別啊,不是什麽大事,也不是難以啓齒,是那個……哎,我師父他老人家前些時候講《帝女淚》,膩味了原來的結局,擅自改換,換成了大齊帝女犧牲自己換兩族百姓時代和平,再無戰事。不知怎的讓景二公子聽去了,勒令春風樓在不許我師父再到那裏說書。”
關清之所以覺得難以啓齒呢,是因為他知道這事不怪景珏。
怪師父喝了兩口小酒,口無遮攔,将世代守邊疆的子弟們貶沒為戰火兵戈不止的源頭。
戰非罪,兵亦無過,但這應該也不是真正的原因,興許晉老頭還說了幾句“飛鳥盡良弓藏”的大不敬之辭。
關清知道這事是師父做的不對,他不敢找人說情,可師父是指望着嘴皮子讨生活的,不讓他再說書,那就是斷了他的生路。
“你們要是認識景珏,幫我師父說說情,不去春風樓,長亭天橋都可,別讓他活不下去。”
“你找錯人了。”
蕭回澀然搖搖頭,苦笑道:“今日但凡是個旁的認識景二公子的人,都能幫你說幾句話,唯獨我,說了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關清顯然明白這個,他從一開始指望的就不是質子殿下。
晏昭是溫大儒的弟子,他去說才可能有用。
“晉師父只是說書的時候改了帝女淚結局這一事嗎?”
關清有些不太确定,猶豫道:“應該就這一件事吧?”
晏昭無奈,看來不見得是因為這事,但他答應了蕭回采蓮摘蓮蓬,為此也不應當食言。
學宮下學,景二公子最近火氣很大,尋常人不敢觸他黴頭。
晏昭一人去攔景珏,蕭回在一旁偷偷看着,順便聽他們說什麽話。
“晏昭公子,作何攔住我的去路?”
“二公子,昭為了春風樓的說書先生。說書先生只是改了傳奇故事的結局,何必斷絕生路。”
“誰和你說是因為他改故事的?”景珏怒道:“本公子不是小氣的人,是那個臭老頭出言不遜!”
晏昭不意外,還道果然如此。
“那老頭說書,說古來将相難全屍,多半青山埋骨。他還含沙射影,以前朝将軍映射我父兄,稱他們長此以往必會馬革裹屍,他是在羞辱詛咒我景家人!我還留着他的舌頭已彰顯我仁義寬厚!”
晏昭張了張嘴,确實啞口無言。
偷聽的蕭回以眼神譴責一起偷聽的關清,這麽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知道,害得阿昭哥被景珏怒罵。
開誠布公到這般田地,饒是關清自己都無從辯解。
景珏發狠的眼眶泛紅,瞪了偷聽這邊一眼,氣沖沖走了。
關清上前拉住晏昭,沒有幫到師父,反害得晏昭挨了記訓斥。
旁的不說,小質子蕭回的目光有有點刺人,出于彌補,關清也只得答應他們泛舟栖凰河,采蓮摘蓮蓬,藕花深處醉漁歌。
“你說,我師父為什麽要這麽說?”
關清任勞任怨給這兩位當船夫,頭戴遮陽的鬥笠,在船尾搖起雙橹,白色鷺鳥飛入,他就是想不明白。
“我師父做了半輩子的說書先生,還是頭一次因為嘴皮子惹下事端。景家和灼墨軍在南梁地位超然,師父他一個讀過幾本演義傳奇的說書人,他怎麽敢信口胡咧咧的?”
關清倒不是指望和他一般年紀的晏昭為他答疑解惑,尤其是還有個蠻族質子在。
看到他,關清就有種一口氣憋在胸前,上不去下不來的感覺。
他竟敢躺在船上睡着了,還扯着晏昭的袖子蓋在臉上遮蔽日光,明明是處境最差的人,竟然好意思這麽惬意享受。
關清計上心來,丢掉一只船槳,另一只用力劃動,劃到船身震蕩傾斜驚醒他為止。
“不是來采蓮摘蓮藕的嗎?”蕭回迷迷糊糊睜眼道:“這怎麽過了?”
“這你都能睡得着,你是豬嗎?”
“怪這水心舟上太舒服了,沒忍住就犯困,日頭還晃眼,更睜不開眼睛了。”
蕭回被他鬧醒,說泛舟水上的是他,來了他卻睡着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晏昭替他解釋,“北地幹燥,盛夏時分日頭下連牛羊都遭不住,天都城濕潤,水邊有風,不熱不涼,正正好。”
關清哂笑,将船劃進了荷花深處,不再提他們睡覺的事。
這片荷塘應是無主的,漿聲背陰處,關清帶他們渡了一遭,出來的時候,只會耍嘴皮子說好話的晏昭和蕭回齊齊默了。
夏衫薄,堪堪遮日光正好,也最招蚊蟲待見。
關清知道他們倆是外鄉人,覺得煙陽城千好萬好,潺潺流水,捕食水鳥,漁翁漁歌,無一不顯江南小調。他非得讓他們看清楚,故意在蘆葦蕩中繞了好一會兒,等到夕陽西下才從裏繞出來。
“癢不癢?不要撓,撓了會變成疤。”
關清看着那兩個露在外的手腕脖頸臉龐處都未能幸免的紅色小包,幸災樂禍地如此說道。
看到的都這麽多,那蚊子可是能咬穿衣裳的。
假正經的晏昭不像蠻人質子那般灑脫不羁,不敢做大開大合的動作,忍得辛苦。
小質子伶俐地瞧見關清手腕上挂着的香囊,說:“你那個香囊是不是驅蚊蟲的?”
“不止香囊,我的外衫晾幹後用蒿艾熏蒸過,區區蚊子,不足挂齒!”
蕭回懇求道:“好人,來的時候都做了萬全準備了,也該帶了止癢的藥吧?”
草原牛羊身上會生的蟲比蚊蟲厲害多了,蕭回不怕這個,可晏昭不一樣。
他衣衫領口裸在外的脖頸上原先只是一記小小的紅痕,已經變成了一片紅色丘疹。
關清從手邊的香囊裏摸了半晌,摸出來小小一罐藥膏,還咕哝道:“奇了,難不成煙陽城的蚊蟲毒到這份兒上?”
蕭回老成地嘆了口氣,認真道:“興許是阿昭哥太弱不禁風了。”
晏昭任由這兩個旁若無人編排他,聽得額角直突突都沒打斷,此刻卻忍不住了。
“弱不禁風不能用在此處。”
誰管它怎麽用,蕭回拿到藥膏,打開蓋子就聞到清涼沁心的味道,想也沒想就将手往晏昭脖頸處伸。
躲閃不及就随他去。
日暮餘晖消散得很快,等到遠處天邊最後一抹光華從大地上消失,關清放下船槳,躺在舟身裏,鼻尖萦繞着艾葉和銀丹草的香氣,耳畔流水聲中夾雜兩人的低聲言語。
小質子混得好,能和溫大儒的弟子混成朋友,天都城混吃混喝惬意得很。
關清想着伸手扯了一把旁邊的水草,沒有扯斷,蒲草韌如絲,也就放棄了。
月亮從東邊升上中天,草叢中有寂靜的蟲鳴,蒲草叢中漸漸亮起了星辰。
滿船清夢,在水之天壓星河。
是比蕭回眼睛更幽深的藍,比他眼中更亮的星。
幽暗的蒲草叢中的星辰是一片綠,點點繁星一樣的綠色。
關清瞧見晏昭和蕭回眼中的沉醉之色,仰面望天,自言自語道:“啊,螢火蟲……”
哪裏都能見到的螢火蟲,在一片蒲草中一閃一閃的,要是沒有星月,它興許能做個主角。
晏昭說:“不虛此行。”
這就滿足了,他還挺好糊弄的。
等到荷葉殘敗,秋蟬鳴聲仍在,荻花漸白,無一不是朗然入目。
栖凰河源流從四處來,秋收的稻黍壓得船只吃水,那岸邊的海棠果也結出了不能品嘗的海棠果,夏色已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