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思明月兮
思明月兮
關大人看到自己那不成器的長子跟在一說書先生身後數銅板,氣不打一處來,凜聲道:“關清,你給我站住!”
關清聽他的站住才是見鬼。
古語雲:小棒則受,大棒則走。
關大公子沒受過小棒,今日要是被逮回去,挨頓板子,餓一天,還得跪祠堂一天。
半條命下去了,關大人可能會淡淡說上句,“沒死?病恹恹的也好,省得惹麻煩。”
父子相見在這種場合,關清不跑他就是傻子。
再定睛一看,樓上和他父親并肩站的,是另一位的師父,當世大儒。
念着同窗之誼,關清大力拽上晏昭,撒腿就跑。
整日裏摸魚上山的少年力氣比整日裏讀書的少年大,這一拽還真讓他給拽走了。
留在原地的蕭回還蒙着眼睛,黑色布綢遮了半張臉,他祈禱關大人最好沒認出來他。
晉開陽低眉嘆氣,“他們走了,你跟我先坐下喝杯茶等等看。”
摳摳搜搜的老頭拿出來六個銅板,要了一壺粗茶,兩塊饴糖。
“你說他們還回來不?”
“關大不一定回來,阿昭哥肯定回來。溫大儒是很好的先生,阿昭哥敬他卻不怕他。”
蕭回含着饴糖,美滋滋的抿了口粗茶,粗茶中大概加了什麽花,有淡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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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晉老頭品粗茶品出了絕世好茗的味道,另一塊饴糖也進了蕭回的肚子裏。
小質子得了便宜開始賣乖,“晉師父,您和溫先生其實挺像的。”
說書先生和當世大儒挺像的,哪個說書的聽了都得樂不可支,晉開陽沒理會他,只說:“當心你的牙,你別想哄我再給你賣糖。”
天曉得,蕭回真心實意覺得晉老頭和溫大儒很像。
半壺茶下肚,兩顆饴糖的甜膩感消失殆盡,口中還有唇齒留香的苦澀,這時,晏昭回來了。
正如他猜的那樣,晏昭回來了,關清沒回來。
關大人面子上挂不住,拂袖而去,溫大儒緩緩下樓,走到燕昭和蕭回面前。
“關大人去逮他家猴兒了,日晚倦怠的鳥兒都回巢了,我家裏的兩只猴兒,是不是該回家了?”
蕭回終于發覺,蒙眼是個多損的招。
他沒辦法問候溫大儒,還得到沒人的地方才能解下黑綢來,不然豈不是讓人知道他騙了人。
如此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他不怕丢臉,卻不能給溫大儒丢臉。
好在,溫先生察覺到這一點,一手牽着晏昭,另一手牽着蕭回,低聲道:“阿公牽你們走,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你們騙人了。”
蕭回伸出手,老先生的手掌粗粝,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掌心的紋路像是複雜多變一生的寫照。
日暮入河,餘晖留照殘存的暖意,抵不過溫世平手上的溫暖。
幸虧蒙了眼吶,不然小質子讓人看見淚眼汪汪的,像只沒被人好好對待過的流浪狗,那可就丢人丢大發了!
晏昭不是話多的人,蕭回也被老先生的慈和驚得局促不安,故不敢言。
溫大儒是個很健談的人,便是說到春風樓晉開陽說的那一段野史野趣都能扯上一二。
兩個小徒都不說話,他也有些無趣,緩步攜塵走至杏林處,望者樹梢熟透的杏子,說:“那顆果子一定很甜。”
蕭回伸手解開眼上的黑綢,大抵知道自己的眼眶泛紅,趁其餘兩人不注意,雙手用力揉了揉,作出一副乍見光亮揉紅眼睛的模樣,好奇張望着溫世平指的梢頭。
那有一只雀兒俯身啄食黃杏。
蕭回問:“先生怎麽知道?”
“猜的。”溫世平笑道:“想來,生着羽翼的鳥兒富有萬千果子,飛了老遠獨去啄了那一顆,定是那顆果子夠甜才讓叼嘴的鳥兒嘗去了。”
蕭回若有所思,又從袖子裏摸了好一會兒,摸出來他私藏的三顆黃杏,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遞給溫大儒和晏昭。
“樹上最甜的果子原來是給鳥兒準備的。”
熟透的杏子便是溫大儒這樣的老人家也能咬得動了。
杏果香中,蕭回放開了說,“凡世生靈紮根于土地,仰望穹天,是土地給生靈的獎賞。”
晏昭繼而道:“由此,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凡行必有所得。”
溫大儒捋着胡須不予置評,晏昭和他說起教導蕭回的思量。
“蕭回殿下不擅中原典籍中的文句,阿公,晉先生讓關大公子學的話本傳奇是不是也能讓蕭回殿下讀一讀?”
說起這個,蕭回的眼神都亮了。
佶屈聱牙的文句他委實不懂,質樸通俗的傳奇演義他絕對能看得下去。
“當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讀書讀書,要是考功名,讀話本子是無用了,若是不必走仕途,學些世事警世之則也無傷大雅,可行。”
蕭回開心壞了,不求功課突飛猛進,只求沒白來學宮求學一遭。
有了溫大儒和晏昭做靠山,學宮鮮有人敢欺負他。
美滋滋混日子的好時光,忽的一日,他像是被這好時光刺了一刀,食難下咽。
“殿下,今日還疼嗎?”
春喜取了熱帕來遞給蕭回,明明是關切體貼的話語,莫名有幾分取笑的意味。
蕭回捂着半張臉,痛苦皺起眉頭。
“你說,我不會就這麽被活活疼死了吧?”
春喜憋笑,“那可不能,不然是要名垂青史了。”
他想也是,要是這麽疼死了,史書上就該這麽寫了——
朔北質子入南梁天都城不足一年,嗜甜,致齒痛,遂亡。南北重起兵戈,千古罪人此豎子爾!
蕭回發誓他真的不是貪嘴,怪晏昭。
“好在壞的牙齒有些松動了,成牙長出來之前,殿下不能吃茶點甜糕了。”
春喜給他端了花椒水讓他緩緩,蕭回為了給自己開脫,咕咚咽下了令人口齒生麻的水,含糊不清說:“是阿昭哥老是送茶點來!”
“那也是小殿下您先說喜歡,晏公子才會時常給您買。”
跟了質子殿下這麽久,還離開了皇宮那個吃人的地方,小太監春喜的小日子歡喜之餘,也足夠讓他看清小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貪小便宜,尤其好占晏昭公子的便宜。
會賣乖,尤其擅長向晏昭公子賣乖。
“不僅和晏公子說您愛茶點,還說在點心鋪子見過琳琅滿目花樣百出的糕點,價格昂貴,看着聞着又很香,您沒有錢買,還有什麽?哦,您還偷藏吃的,故意被發現,好惹來晏公子的憐憫……”
正說着,春喜都忍不住額角抽搐,這哪裏像粗犷野蠻的朔北族人,心眼子快趕得上争寵的妃嫔了。
他是不知道,小質子為什麽非要捉弄晏昭。
不過晏昭公子很吃這一套。
“篤篤篤”扣門聲響,春喜去開門,見到來人一點都不意外。
晏昭慣守禮法,前來探望不足為奇,身為草原質子半個先生,來得勤快些太正常了。
“蕭回殿下如何了?”
“還是吃不下飯,再等幾日牙掉了興許就好了。”
晏昭點了點頭,月白色縛帶輕飄過春喜跟前,到了蕭回身邊,眉心一皺。
小質子來的時候身量不似草原人健碩,挨餓受磋磨的時日不長,怎麽顯得越發單薄了?
就算現在病中,無精打采的模樣實在不像樣子。
“學宮請了位先生,教排兵布陣演練,這先生用了一手好刀法,回頭要他教一教你,強健體魄。”
春喜知道這事,故而欲言又止。
學宮來的這位武先生可不得了,乃是禁衛玄武軍統領季無塵,刀法好,用的也是軍中制式長刃。
質子殿下,大抵是學不得的。
蕭回含糊不清說:“學刀法太苦,想學長弓射箭。”
晏昭沉默片刻,垂眸看着他這雙讀書人的手,沒有說什麽。
花椒的鎮痛效果過了,蕭回龇牙咧嘴疼地他輕嘶出聲才拉回了晏昭的注意。
“張嘴,我看看。”
蕭回點根蠟燭給他,晏昭的手扶住他的下颌,舉光照看,已經很松動了,再過幾天一個就會脫落,不是很嚴重,是小質子咋咋呼呼喊疼喊得太言過其實。
質子殿下僵硬地張着嘴,似乎是真沒有這麽疼了,火光中晏昭的影子映在窗前,像只身姿挺拔的鶴。
身上熏着清茶的味道,向草原北望以極的山上一抹淺錢的雪色與月色。
他合上嘴嘿嘿傻笑,晏昭嫌棄地放開他,又瞥他一眼,說了和春喜一樣的話。
“要是還想要你的牙,就不能再吃甜糕了。”
蕭回自然答應,問道:“阿昭哥還換牙嗎?”
“不,去年就換完了。”
真是萬幸,不然缺顆牙說話漏風還怎麽教小質子讀書寫字知禮。
晏昭心下想到,本來就傻乎乎的,缺顆牙之後再一笑,豈不是更沒有半點朔北蠻人的矯橫了。
一想到這個畫面,晏昭就不忍直視他,坐不住了,趁早離開。
他走之後,一室寂靜。
小質子百無聊賴和春喜說起季無塵,“季将軍騎射功夫好嗎?”
春喜的頭快要低到地上去了。
軍中長刀用得好,軍中用的刀法好,刀兵無言。
欲将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季無塵的刀法曾在戰場上磨砺厮殺,殺的是擅騎射的朔北人,自然騎射功夫不會差。
蕭回揉着酸疼的胳膊,覺得春喜多慮了,他沒想那麽多,沒有想兩國百年仇恨,沒有想日後回到朔北,也沒有想有一日也許會用南梁将軍季無塵的刀法和長弓屠戮南梁的子民。
他不會這麽做,不會有這麽一天。
只是想起了騎着小馬駒踏着淺草朝夕陽放歌。這時節牧草肥美,牛羊遍地,金色的太陽落下草灘之後,夜晚漫天星鬥競相争輝,争不過萬裏星河一抹至高至明的良月。
只是想起一抹月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