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說書先生
說書先生
話本子識字實是天底下頭一遭無稽之談,溫大儒都從未有過如此教授弟子,正是怕弟子學了傳奇演義中一身不知進退的草莽氣。
晏昭卻覺得,蕭回不會學壞。
讀書就是為了辨別是非,明理做人,知道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知道如何走上正确的道路。小質子還沒讀過幾卷書,已經能想這樣許多,絕不是先生們口中的朽木。
兩個小少年的疑問好似是被院中老叟聽了去。
老叟以為他們太瞧不起說書人的行當,一拍醒木,合扇咔噠一聲敲在桌上,冷冷一哼,換了套故事。
換成神鬼志異的荒誕狐鬼的故事,老叟捏着嗓子唱了一吊戲文。
“蝴蝶過牆,隔窗有耳;蓮花瓣卸,堕地無蹤。
昨日羅裳化作塵,此夜初逢畫閣春。
晝來宵往兮,青絲成白骨,月入西河兮,日出升東淵……”
說書的老頭子有一把好嗓子,吃飯的家夥什兒原也不是蕭回三言兩語說跑了的。
老頭子拽了把嗓子,唱得戛然而止,聽的人意猶未盡。
“我晉開陽的招牌可不是泥團捏的!哼,還能叫你們兩小兒砸了不成?”
蕭回和晏昭相視一眼,手腳快上幾分,盡在不言中。
鮮活肥美的大草魚皮骨分離,熬出白色湯汁,煮一碗面,肉和湯都蓋在面上,聞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打從到了上林學宮,蕭回的小日子過的不錯,再沒有餓過肚子,就是夜裏讀書識字都有茶點墊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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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人含蓄,尤其古城煙陽更是婉約,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吃法。
但聞着那條魚應當死得其所了。
關清不情不願給那兩人盛了兩碗飯,要不是多了他們倆吃白食的,這頓可以給師父省下半斤糧食!
如今的糧價可不便宜。
“你們要去聽師父說的書,就得幫忙賣花生饴糖茶水,起碼得把飯錢掙回來!”
蕭回握着筷子的手愣了一下,嘴裏的魚湯都不香了。
據說讀書人都是以抛頭露面沿街叫賣為恥的,阿昭哥應該不願意吧?
他滿臉愁苦看向小先生,小先生面不改色,認為理當如此。
“自食其力,該當如此。”
“那我呢,我賣不出去的。”
蕭回巴巴地望他,本想靠着他拒絕,哪知道晏昭沒能領會他的意思,等到蕭回頹然的指着眼睛的時候,他才了然。
質子殿下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統,異域的那一半不算十分突出,唯獨一雙眼,見之難忘。
草原質子有雙星辰湖泊一樣的眼睛,太好認了。沿街叫賣事小,但讓草原質子來,恐怕非但賣不出去,恐怕還會遭到不少明裏暗裏的欺辱。
“我去就行,你待在這裏,等日落我們回山。”
蕭回一聽,更是坐立難安。
晉開陽細嚼慢咽聽他們說完放下碗筷,眯着眼看過來,像是剛認出來這是個蠻人,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老人家都這樣,遇上他能插嘴的話總想說上幾句以顯這一生沒有白活。
“老頭子我年輕那會兒,煙陽城有不少異族,少年少女眸色發色可比你的惹眼,你這哪裏就吓死我們南梁人了?”
“您年輕那會兒,這裏還是煙陽城,不是南梁的天都。”
關清沒忍住潑他師父冷水,惹得老人家惆悵萬千,長籲短嘆。
時移世異,少年郎能變老是件莫大的幸事。
晉開陽掩去年華感嘆給他們出主意,“見過街巷裏商販找的托兒沒?把眼睛蒙起來,就裝作是一雙兄弟。大的呢,讀書識字,小的天盲,為生計所迫,和那些個風雅人吟詩誦句幾來回,君山銀針、蒼山雪綠、雨前龍井甭管什麽名貴的茶都好賣得很!”
關清:“師父,他們是好賣了,那我呢?”
“你?你識得幾個字,會讀幾首詩?”晉開陽對徒弟嘴巴刻薄,“等你能把我珍藏的演義話本全背會了,自有你的去處。”
“嘿嘿。”關清接過晉開陽扔來的話本,沒出息地笑道:“謝師父!”
穿一身洗得發白藍色長衫的老頭子跟前頭走,頭發稀稀疏疏的堪堪簪起簪子,後頭短打少年喜形于色寶貝似的抱着幾本頁角翻卷的書。
蕭回問他,“你在高興什麽?”
“我師父要把他吃飯的家夥事兒傳給我了,我不能高興嗎?”
關清舉了舉他手中的東西,寫的是《帝王逸聞》和《百臣傳奇》,顧名思義,大抵是些經由正史改編的傳說。
“說書的一開始都是從史事開始說的,我師父這是要讓我接他衣缽了。”
依禮數來說,晏昭此時當賀喜,可關清并不僅僅是一個破落窮酸說書先生的弟子,他還是當朝一品大員關大人的長子。
“你父親,我是說關大人,他會允許你做一名說書先生?”
“他當然不同意,不過他也管不着。”
自從拜了晉開陽為師,關清早想好他的出路了。
“等我長大,侍奉師父頤養天年之後,就離開天都城,到惠州儋州去做說書先生。”
說罷他頓了一頓,唯恐人笑他胸無大志沒出息,揚起頭鼻孔朝天,逼着蕭回定約。
“要是哪天不幸流浪到朔北,你可得來給我捧場。”
蕭回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應道:“好啊,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很多金子。”
“不過,那得等到什麽時候了……”
惹得嚴肅板正的晏昭都忍不住笑了。
關清還要嘴硬,“不管什麽時候,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倒黴催的天都城,你難道不想嗎?”
“還好,哪裏都一樣,天都城有很多好人,像長公主、溫大儒、阿昭哥、景二公子……都是好人。”
蕭回掰着手指數了幾個,關清聽着,景二都算上了,居然沒有算他!但是,哪裏不對。
關清悚然道:“天都城只有一位長公主!”
蕭回赧然,“那我說的應該就是她,很溫柔很漂亮的長公主。”
“不不不,你說的肯定不是她,長公主徐娘半老,還算漂亮,絕不溫柔。據說她養了數十面首在府上尋歡作樂,稍有不如意就會折磨他們,兇戾恣睢,暴虐好色!”
說話的功夫就看到了春風樓,晏昭沒辦法融入他們非議皇親國戚,靜靜聽着倒也不覺得是大不敬,權作消遣。
快從後門進春風樓了,他見蕭回好似忘了,于是出聲打斷他們。
“蕭回殿下,你的眼睛得遮一遮了。”
“阿昭哥,要是這麽叫我,指定露餡,你叫我阿回就行。”
過午時分,從春風樓外二樓雅間的窗棂向外看,恰能看到天都城的望星樓。
司天監正于頂樓觀星,太史令過午時于望星樓放飛奴,以此昭示今夜無雨,明日朗晴。
雪衣飛奴的羽翼在望星樓張開,回來時會染上夕陽的紅色,算得上是天都城一大奇景。
放飛奴之後,春風樓名不見經傳的說書先生晉開陽才會開始說他的演義故事,這是定時。
關清提着竹籃在大堂,看哪位帶了小孩來的,或是口渴的無聊的,上前賣饴糖和粗茶,不值幾個大錢,春風樓拿大頭,分給師父三成利。
二樓也能一覽大堂說書先生和平頭百姓其樂融融,上層的貴人們卻也覺得,說書先生難登大雅之堂,不是專程來看他的,那就是吟詩作對附庸風雅來的。
掌櫃的知道跟着晉老頭來的一雙兄弟中有個認字的,就讓他二人到二樓。
雅座之間以幕簾隔開,造了一間潑墨弄香分茶的雅室。
“一壺毛尖,一盤松籽兒,一碟桂花糕,再來個伺候文墨的。”
伺候文墨的,吟詩作對的人,若是一時詩興大發,須得有個通文墨的記下來,便是文人詞令嬉鬧,也得有個公道人。
春風樓掌櫃的盼望晏昭的用處也就這個,故而賣出去的茶水點心只分給他們二成利。
晏昭奉茶後伺候幾位儒生筆墨,甫一落筆,就聽室中一儒生問:“你這字驚鴻游龍,師從何人,何處仿的帖子?”
師從溫衡溫世平,當世大儒,前大梁太師,今上林祭酒,正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蕭回不懂詞作,只是聽了這些人的“白日唱高歌,愁來愁去”總是一腔抱負懷才不遇,腹诽道:在這兒的幾個人合到一起都比不上晏昭。
晏昭不是好顯擺的人,自不會将溫大儒報上,他還不擅扯謊,蕭回只好上前道:“我家隔壁之前住了位老先生,先生教哥哥寫字,後來這先生就雲游四海去了。”
衆儒生捶胸頓足,恨不能相見。
這時才看到兄弟二人中的弟子眼上縛了黑綢,不好揭他們傷心事,又叫了一碟昂貴的茶點才讓他們離去。
望星樓的白鴿駐足春風樓時,外頭的栖凰河染上一片金紅,白羽簌簌,河上漁夫正收網回家。
掌櫃喜笑顏開和晉開陽結工錢,還問道:“晉先生,這兩位是新收的徒兒?以後帶着他兩位來,我給您漲工錢。”
“可別,這倆白吃了我一頓飯,這是他們的飯錢,回頭掌櫃的要是還想請他們來端茶倒水,嘿!”
晉開陽掀了掀眼皮,眯眼數着掌心的銅板,樂道:“光有銅板可是不行的,得黃金了!”
掌櫃的心下瞧不上這對不過是布衣裝扮的兄弟,就算是讀書人哪裏就金貴到給黃金了。對晉老頭的話嗤之以鼻,不好拂他面子,寒暄一二也就走了。
關清心想,不少人知道他是關大公子,怎麽他的工錢就不漲呢?
正要向師父抱怨,見晉開陽幸災樂禍朝樓上呶嘴。
樓上站了兩人,一慈一莊,一笑一怒。
關清不寒而栗,低聲叫那兩人,“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