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話本明理
話本明理
蟬聲未起,栖凰河周圍熱鬧非凡。
打赤膊的少年撸起褲管踩進水邊,有的幹脆一猛子紮進去頭頂着魚兒才出來,被岸上的人一驚,好不容易摸到的魚兒撲騰回水裏,便懊惱地再入水抓魚。
蕭回不通水性,順着河堤走,一只袖子抱着摘來的杏子,另一手啃着甜滋滋的果子,眼中還要豔羨地望着摸魚少年。
真好懂啊,小質子真好懂。
晏昭看他羨慕得不得了,剛想說要不讓他也去試試摸魚這事,不留神,瞧見了另一位經常逃學的學宮學子。
聽說也是位備受欺淩的凄慘角色,和蕭回單薄的身量比起來,卻精壯很多。
“哎,那是不是關大公子?”
晏昭奇道,他在學宮唯唯諾諾,被人欺負了連句話都不肯說,如何認得關清?
小質子老實回答,“我撞見過他挨打,被一群人,他弟弟關沛帶人打他。”
晏昭訝然道:“竟有此事?”
他一個小書呆子能看見蠻人質子備受欺淩已經很難得了,至天都的時日不長,他記得關清的出身已經難得,哪裏會看到學宮書院獨屬于少年人的惡意排擠。
“回頭我會将此事告知阿公。”
“別!”
能為關清撐腰的當然只有他爹,可他爹默許弟弟欺負他,那就不會給他撐腰,告訴大儒反而會讓那個嚴苛的關大人心生不滿。
蕭回趕忙阻攔,又不願意把這些講給晏昭,便說:“打不過就找家裏大人來,會丢臉的。”
Advertisement
晏昭倒是明白這個道理,從前他和人論辯輸了也不會找阿公來給他找場子。
水中的關清摸了條肥美的草魚扔上岸來,離水撲騰掙紮的魚兒在蕭回腳邊奮力翕動魚鰓。
濕漉漉的關清上岸,撿起地上脫下的幹衣物胡亂擦了擦,先是看到了晏昭,翻了個白眼,又見他身邊乖巧啃果子的蕭回,拎起地上喘不過氣的魚兒吓唬他。
小質子如今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豈能被這點小事吓到,他有些好奇地看着缺水的魚,不留神關清順手從他懷中撈走了好幾顆黃杏。
關大人家裏不會少一條大公子親自下河摸的魚,蕭回下意識想到自己,關清摸魚一定也是吃不上飯,才要偷偷填飽肚子。
小質子思維發散,攔住關清的去路,難兄難弟互相體諒,于是把打來的杏子全給了他。
關清眼角抽搐看着這腦子有問題的質子,跟他沒辦法溝通,只得和晏昭說。
“他為什麽全給我?”
晏昭:“……”
“同窗之誼。”
有病!
關清嫌棄地看着這兩人,轉身就走,又折返過來,把黃杏包攬,深以為這份深切的同窗之誼實在不能辜負。
關清轉身要走,小質子澄澈如洗的目光令他稍稍有些良心難安。
“你們要不一起來?”
晏昭:“未有拜帖,豈能擅自叨擾關大人。”
關清暗罵:小書呆子!
蕭回眼巴巴看着那條快要窒息的魚兒,真是可憐啊,明明一刀就能結束,還要被吊着折磨這麽長時間。
所以這麽肥到底是什麽味道!
“我不去關大人府上,你們來不來?”
晏昭打算推辭拒絕,蕭回已經搶先應下了。
“來!”
既然是帶蕭回散心來的,他說要去,晏昭只能陪同。
關清确實不打算回關大人府上,繞過北直街向南,繼續向南。
蕭回不能離開天都城,晏昭正要問,關清出聲道:“到了。”
晏昭來過這裏,蕭回初入天都城那日也有幸路過。
春風樓,春風得意,目覽星辰。
關清不回家還有這麽好的去處?
蕭回終于意識到是他一個人胡思亂想,擅自把人當成和他一樣的小可憐。
春風樓朱漆金粉,雕欄玉砌,進出人等無一不體面,算得上天都城上等的酒樓。
關清一身半幹半濕的衣服,半只褲腳撸到小腿肚子,踩着一雙草鞋,還拎着草繩扣住的魚,活像個漁夫的兒子,是以,他被春風樓前的門童驅逐了。
“哪裏來的臭打漁的,春風樓不收你打的魚!”
“……”
晏昭小臉一拉,眉頭一皺,“《商訓》有雲:禮文相待,交往者衆。開門即迎四方客,收得乾坤八方財,怎麽還有欺客趕客的道理?”
關清仿佛見鬼一般,仆童的神情和蕭回一樣迷茫,什麽意思呢,文绉绉的,頭皮好癢,糟糕,感覺智慧在蠢蠢欲動,要破土而出。
小仆童比蕭回年紀小,還不如他有學問,怒道:
“就你讀了幾天書!就你認得字!拽什麽?有本事去考舉人當大官去啊!”
“昭确有此意。”
小仆童癟嘴,淚花在眼眶裏直打轉,袖子抹了幾下還抹不幹淨,狠瞪了晏昭一下,紅着眼跑回去跑堂了。
關清像是在看什麽稀罕物件一樣打量着晏昭,蕭回半晌憋出來一句,“阿昭哥真厲害。”
晏昭聽出來語氣中有些不便言明的諷意,不予理睬,轉而對關清說:“魚,要死了。”
“反正都是要殺的。”關清不在乎地揮揮手,“從春風樓的後堂穿過去是近路,不過人家不讓咱們進,繞一下路也不是很遠。”
春風樓倚着栖凰河畔而建,背後是一片臨水人家,屋舍寒酸,茅草飄轉水塘,風吹牆縫三伏清。
“我師父家,到了。”
蕭回更加羨慕了,“除了學宮的夫子們,你還有師父?”
關清得意笑,“我師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他會的可多了!”
蕭回驚訝地張大嘴,天真無邪問:“比阿昭哥的阿公溫大儒會的還多嗎?那你師父應該比溫大儒更有名才對吧!”
關清的臉曬得本來就不夠白淨,小臉一紅更是不得了,活像沙鍋裏炒過的栗子。
栗子精含糊道:“誰、誰知道!又沒有比過!”
少年人吵鬧聲驚動了茅屋裏的老叟,老叟布衣闌珊,花白稀疏的頭發上簪一短枝桃木,步履還稱得上健碩,看到大草魚時眼冒精光,又見三個小少年,立即吹胡子瞪眼。
“怎麽來了兩個吃白飯的!”
老叟抽出腋下卷折的兩本藍色封皮的書摔到桌上。
蕭回瞄了一眼,這老叟身上沒有半點讀書人的風骨,對如此珍貴的紙張也不甚愛惜。
再偷瞄一眼書,是他沒有聽過的書名,他側目望晏昭,小先生眉心輕皺仍有思量。
關清動手刮鱗去腮破肚,鄙夷地看了眼杵在那裏不知道動一動的兩位,沒好氣地指揮他們去砍柴打水。
“不幹活就不用吃飯了!”
晏昭和蕭回不吃晌食,倒是聽說有些窮苦人家一日在晌午食一餐捱過去,但這會兒還不到午時。
“師父睡到辰時末才起來,午時要到春風樓和掌櫃的商量過午的戲。”
蕭回:“什麽戲?”
“戲就是戲咯,什麽戲都行,襄王一夢還是帝女有淚,神鬼怪異都可以。”
關清本來想嘲笑他個鄉巴佬,想到他只在書中聽過的茫茫荒原,黃沙遮天,深覺朔北連鄉下都不是,就沒有心思嘲笑他了。
“搏君一笑的說書人,俗稱說書先生。”
晏昭想起初入天都城那日,春風樓中聽到的一出《帝女淚》,原來是這位先生講的。
“我們能去聽你師父說書嗎?”
關清:“可以是可以,但不能白聽。”
蕭回手腳麻利,狗腿似的給他打水擇菜砍柴,惹得關清的臉色變了幾次,一口悶氣憋在胸中無法宣洩。
辰時末才睡醒的老人家有人做好飯端他嘴邊,他當然是繼續研讀他的話本子。
折扇輕搖,醒目拍桌,铿铿然氣勢恢弘。
“常言道:英雄不問出身。話說南朝有位武帝,稱帝之前就是個草莽,家境貧寒,出身微末,以砍柴種地為生,閑暇還編草鞋來賣,賣得的銀錢幹什麽去了呢?
哎,武帝英明神武,少時有個小小的嗜好,樗蒲五木六博之戲,說白了,最好賭。賭骰子打葉子牌,無一不好,這也不妨他成為名留青史的好皇帝。”
蕭回邊給竈邊的大鍋添水邊聚精會神聽他這會兒清嗓子的練習。
阿昭哥也在,他不敢問說書先生,便問晏昭,“這個是不是《南史》裏那個‘太白經天占,人主更,異姓興’的那個武帝?”
“不錯,是他。”
晏昭對他刮目相看,明明前段時日還是頭懸梁錐刺股也記不住南史的朽木,竟然開竅了。
“說書先生說的是真的還是《南史》上寫的是真的?”
從沒有人告訴晏昭需要懷疑典籍所載的真實性,晏昭發覺質子殿下真的不通禮數,不然怎會問出如此叫人為難的問題?
“武帝喜歡六博戲還能做皇帝,就能說明好賭是無妨的?”
蕭回搬了小杌子坐在竈膛前燒火,自顧自道:“那還有更多的賭徒傾家蕩産死于非命,怎麽能說這是無妨的?”
其實阿公嗜酒,尋常人家酗酒的男子也不是好男兒,但放到阿公這裏,溫大儒好酒便也成了真名士自風流。
晏昭不打斷他,由他自己思索。
“還有英雄不問出身這話,我和關清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說罷他還認真地點了點頭,似是頗為認可自己的話。
“阿昭哥說,後來記載南朝武帝,說他是高祖弟弟那一支脈的後人,這不叫草莽出身吧?”
晏昭竟無言以對。
後人粉飾的面目而已,他還沒有深究,初識字的小質子反而戳破了這層浮粉。
“傳奇演義不可盡信。”晏昭淡聲說了一句,又恐打擊到他,加上句,“若是話本子有意思,挑些來讀書明理也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