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杏林蔭下
杏林蔭下
梁帝在崇文館這番話并未避開人,太醫和侍候的太監宮女,門外的玄武軍都聽到了,金口玉言不容反悔。
蕭回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無辜可憐的角色,梁帝已然應允他入學宮了。
“陛下賜我名回,許諾我會回到朔北,您不怕我嗎?”
“怕?那欽大君已是人中翹楚,南梁或許會怕草原再出一位像他那樣挽萬鈞弓射長庚的大君,可你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南梁不會怕。”
蕭回怔然,梁帝摸着他的腦袋,憐惜道:“聽說太子身邊的宮女苛待你良多,朕為你做主怎麽樣?”
“謝陛下。”蕭回扯着嘴角溢出一抹苦笑,這不是在為他做主,是要讓他當活靶子。
“蕭回還有個請求,求您讓春喜跟着我一起去學宮求學。”
“這等小事朕自會應允你,眼下處置那名不知進退的宮女給你出氣才是正經事。”
倘是不知情的,真當這是長者慈愛憐惜小輩。
崇文館與東宮的小花園一牆之隔,太子旭這人賢名在外,飽讀詩書,溫文爾雅。
聽起來沒什麽問題,可他還未加冠就有了這樣的名聲,那只能是皇帝造出的聲勢。
皇宮裏沒什麽能瞞得過皇帝的眼睛,這其中包括他的兒子。
太子旭是個怎樣的儲君,學問如何,他還沒有處理政事,在外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各宮的宮女們不惜賄賂掌事嬷嬷都想到太子身邊侍候,連帶着緊鄰太子殿的崇文館也沾了光。
崇文館也有宮人,卻不常在殿中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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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子殿下性格綿軟身份低下,輕慢一些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年輕漂亮的小宮女巴巴望着太子宮殿還能是做什麽呢?
蕭回不通人事,來了南梁這些時日也半通了。
陛下要為小質子出氣,要找的便是給他氣受的人,自然是太子殿下宮中那名叫莺語的宮人。
蕭回眉峰蹙起,低頭斂起神情,這哪裏是在為他做主,是在讓太子旭以為是他告狀,與他交惡。
莺語片刻帶到,太子殿下也跟着來向他父皇請安。
梁帝的訓話才開始,跪在殿外階前的莺語已體力不支般昏倒。
太子旭動了半步,又默默撤回了腳。
“這宮人倒是比朕的公主還要嬌弱了,曹院正,你去為她診治一番,看看可是有什麽病症。”
曹院正低頭拱手,目下只望塵土,不敢看君主,更不敢看儲君,蹲下為宮人把脈,約莫懂了這出戲。
“這是……滑脈,已兩月有餘了。”
梁帝揮揮手,玄武衛登時将人捂嘴拖了下去,連聲慘叫都沒有發出來。
太子旭面色如紙,嘴巴翕張,最後撩起衣袍,跪在梁帝面前。
“兒臣知罪。”
“吾兒堪堪舞勺之年,還不到該貪歡的年紀。宮人品行不端,竟與人私會,不宜再留在吾兒身邊了,等再過兩年為你加冠禮入朝堂參政,朕好為你擇一靜姝女子,如何?”
太子旭額角沁出汗珠來,不寒而栗,齒縫間擠出一句“謝父皇。”
梁帝起駕,太子旭頹然喪氣,走的時候惡狠狠地瞪着蕭回。
“多嘴多舌的蠻人,你給我等着!”
蕭回默默接下了這口鍋,送走太子,接回春喜,收拾了兩身春衫,捏着鼻子喝了兩碗濃稠的藥汁,只等着離宮了。
到底是冒死攔禦駕,春喜這一遭本該受廷杖三十,因着太子殿下的這出,南梁帝特赦免了他的杖刑。
小太監能跟着小質子去那讀書人才能去的地方當然是高興的,可這會兒他反應過來,竟覺得,這也不全是小質子運氣好。
遇到燕昭公子,惹他憐憫,入學宮群臣反對,卧病招來了君主,一切迎刃而解,唯獨與太子交惡……
春喜将一知半解的猜測揣到心底,不敢聲張,卻對質子殿下有了更深一點的了解。
到底是有心算計還是無心插柳呢,恐怕沒人知道。
白日裏梁帝才與臣下說了此事,天色将晚時,溫大儒攜弟子晏昭至宮門,草原質子即日起便也算是他的門生。
南梁的讀書人替溫大儒抱不平,授官祭酒的時候大儒說過,晏昭是他的關門弟子。就算要破例再收一名弟子,世家權貴比比皆是,偏偏皇上要塞給他一個蠻子!
氣煞吾等!
好在,溫大儒并未讓蕭回執弟子禮拜師,撒手全交給了晏昭。
溫大儒的關門弟子出身寒微,年紀與蕭回相仿,兩個孩子确實翻不出天,口誅筆伐兩句便作罷。
而只敢和晏昭搭話的蕭回自然也是跟在他這裏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了,不好的是,晏小公子像個老夫子,天天督促他讀書。
“歸師勿遏,古人畏之,死地之兵,不可輕也。今勝之不足為武,不勝徒喪前功。”
蕭回聽他讀得昏昏欲睡,眼冒金星。
由他來複述的時候,還是一臉茫然,沒有比南史先生授課時好多少。
蕭回生怕再被罵上句朽木爛泥,被逐出學宮,趕忙作出一副上進求學不敢懈怠的模樣。
“晏小公子,這個字讀什麽?”
晏昭和他年紀相仿,此刻竟有老懷甚慰之感,湊過去看書簡,卻見他指了個簡易的字,不由得皺眉,但還是耐着性子解釋,後不放心,又挑了同頁中的字問他,小質子茫茫然清澈懵懂。
看來是要從識字句讀來教了。
小質子不曾學過文句,從啓蒙開始才是對的,晏昭無奈之餘不免怪自己粗枝大葉。
蕭回不做聲地低下頭,果然,讀書識禮的中原人,就算是好人,也還是瞧不上他的。
給他錢,收留他,都是可憐他。
可憐就能白得這麽多好處,蕭回打起精神,攥緊拳頭給自己鼓勁,讀書識字還能比餓肚子難受挨打難受?
“我肯定能學會的,別跟溫大儒說我這麽笨什麽都不會,我不想被他趕走,求你,晏小……昭……”
他賭咒發誓,仍打算以晏小公子為稱,在那清峻又微斥的目光下沒敢說出來,好歹記得晏昭的名字,卡在喉嚨間模糊不清。
晏小公子不是稱年長的措辭,無論是晏小昭還是晏昭,更不是小質子該喊的稱謂。
晏昭無可奈何,道:“你我屬平輩,相交當以字相稱,不可稱名姓,因還未加冠,長者尚未贈字。”
“那、那應該叫什麽?”蕭回無措,想了幾個中原稱呼先生的,脫口而出道:“小先生、小夫子?”
晏昭刷地一下紅了臉,吓到了一般後退幾步連連罷手。
“從前街坊的小孩叫我阿昭,南梁風俗開放,不重稱謂,只要不直呼名姓都不算失禮,殿下可以叫得随意些,別叫小公子夫子之類的就行。”
蕭回忐忑的心放下了,長籲一口氣,“阿昭哥,我的中原名字叫蕭回,草原名字叫……”
“阿木爾。我記得,朔北話是平安的意思。”
晏昭做了質子殿下的啓蒙之師,先從識字寫字開始,日複一日教他。
小質子不是十分聰慧靈秀之人,顯得勤奮也成了笨拙,讀書一道遲遲不開竅。
山中不知歲月,料峭春寒褪去,冬衣換了春衫,不覺間,輕薄衣衫也炎熱,這份炎熱惹得山下都吵鬧幾分。
挑燈夜讀的效果不好,筆墨費了再多收效甚微。
晏昭都看在眼裏,怕質子殿下因此消磨心智,移了性情,邀他下山游玩。
近重午之節,上林學宮山道的杏樹結的果子也該熟透了,學子們俯瞰的時候常能看到,他們眼見着指節大小的杏子長大,長成令人口舌生津的青杏,然後……
沒有了。
那麽一大片杏樹林,青杏果子壓枝低,怎麽會沒有了?
這也是蕭回出山門望見的景象,一片綠色的杏林中本該挂滿黃澄澄的果實,怎麽就剩了樹梢那寥寥幾顆?
“之前問先生們,杏子到重午節前後成熟采摘,怎麽現在就摘完了?”
質子殿下肉眼可見的沮喪,喃喃道:“怎麽會沒有了呢?”
“學宮道旁的杏林是百年前一位讀書人種的,取‘獨有杏壇春意早,年年花發舊時紅’。因為是沒有主人的杏林,天都城的小孩等不及杏子成熟,結伴爬樹摘走青杏,成熟時,只剩幾顆高處不好摘的熟透的果子。”
蕭回遺憾不已,從高處看,萬綠叢中一點青黃,還不是高到探不到,他不死心。
沿山道而下,青壯行人都作赤膊短衫打扮,拂面的風攜着柔和暖意,不算燥熱。
行至杏林樹蔭,蕭回腳下像是拖了千金鐵一樣邁不開腳,晏昭回望一眼就知他想摘杏子,仰頭看了看纖細晃動的樹梢,皺眉不贊同。
哪料這小質子借來的膽子肥了,頗具豪情自誇道:“我爬樹很厲害!”
“在草原的時候還爬過只有鷹隼才敢站的枝梢。”
晏昭還沒有回答,就見小質子取了縛帶将廣袖纏緊,衣袂壓進腰間,摩拳擦掌像只野猴爬上樹。
晏昭:“……”
來不及阻攔,只能盯緊他,讓他小心別摔下來。
一陣風吹過,樹枝搖晃,樹下站着的小少年比爬樹偷果子的還要提心吊膽,又不敢出聲,怕驚擾到他。
文墨兵法一竅不通的小質子沒有說大話,他爬樹确實厲害,也順利摘到了這棵樹上的累累碩果。
他笑着向晏昭揮手,扔了幾顆下來。
晏昭忙伸手去接,發現他準頭不行,并不想倉皇四顧人前失儀,轉念一想,質子殿下冒着摔傷的風險去摘的,摔倒地上指定是要壞。
顧不得許多,晏昭撩起衣袖雙手張開在樹下,用衣服兜着黃杏,沒注意樹上的人又扔了顆下來,正巧砸中他額頭。
蕭回嘴上慌慌張張說着抱歉抱歉,背過身下來時嘴角潛藏一抹狡黠的笑,到樹下又是一陣手忙腳亂作揖道歉。
雙手騰不出來,額角還泛紅的晏昭見狀自然說不出責怪的話,于是瞪大了眼睛,這蠻人質子還得寸進尺,擡手給他揉額頭!
“不好意思,我砸到你了!”
晏昭淡聲道:“無事。”
小質子哦了一聲,兜着黃杏越過樹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