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都囚狼
天都囚狼
口舌之利逞一時,關清還非要争。
血氣方剛的少年一言不合訴諸武力,蕭回在旁偷窺,名為關清的少年并不差,可雙拳難敵四手,圍毆下他只能蜷在地上盡力護住身體。
時間開始變得難熬起來,蕭回只能躲着旁觀。
他沒有理由沖出去救人,他不一定能打得過那麽些人,對方不一定願意被他這個蠻人搭救,救下他之後,對他而言也不是好事,或許會讓他的處境變得更糟糕。
躊躇猶豫之下,落日流淌入金色河面,院裏一棵堪堪長出枝葉的梧桐樹葉簌簌作響,藍色山雀叫聲空靈,雀鳥四散。
蕭回從紅柱後走出看向關清,衣衫上多了很多灰塵和腳印,頭發絲淩亂,就這麽直挺挺躺在地上,但應該沒什麽大礙。
聽到腳步聲後偏頭看了眼,正瞧見那雙湛藍的眼睛,關清扯了扯嘴角,傷口刺痛,輕啧一聲。
他當是那群人去而複返或是又來了位看他笑話的。
蠻人質子才是個笑話,關清見來人是他還譏诮地笑了笑,收斂笑意後又徒添悲戚,有些不公和憤恨竟然只能跟草原質子說。
“血脈是那麽重要的東西,重要到足夠決定将來所有嗎?”
幸虧剛剛的人走了,不然這番話被聽了去,他怕是還要挨頓打。
紙貴墨珍,只有上九流的上三流才能讀書識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生來賤姓,出身苦寒,哪裏還有将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機會?
草原有喝奶吃肉的貴血,中原有呼奴呵婢的貴人,血脈确實是這麽重要的東西。
“雖然你母親出身不好,可你要是不是關大人的兒子,也沒機會在上林學宮被人欺負。這裏是學宮,王子皇孫、世家權貴才能來的地方,你并不是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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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清嗤笑,“小質子,那你是貴血還是賤血?”
蕭回答不上來,他身上流淌了兩種血,哪一種都不能說是貴血。
關清翻身頭枕胳膊翹起腿,龇牙咧嘴地沖他悄悄招手,餘光望向四周,好似是怕被人聽到似的。
蕭回湊過去蹲下來想聽他說什麽,哪知這人一張花臉做戲般笑道:“叫你來你還真來,你是狗嗎?”
朔北說人是狗不是在罵人,南梁不一樣。小質子還不通民俗,但能從他的語調和神情中聽出來。
他嘴笨得厲害,咬緊唇瓣一副委屈倔強但不說的神态。
“你的好日子要來了。”關清冷呵一聲,到底是藏不住話。
“關大人,我爹,聽他說,朝堂中有人提議讓草原質子入上林學宮,好去去一身膻腥氣和野蠻勁兒。”
蕭回聞聲擡起胳膊輕嗅,他怎麽聞不到膻腥氣?
關清要被他蠢笑了,哪裏是真的有什麽膻腥味,無非是一個貶沒人的由頭。
“應該是溫大儒想讓你過來,天底下只有他會想教好你個蠻子!”
溫大儒,就是那個誇他是好孩子的人。
蕭回羞着臉問道:“真的嗎,你怎麽知道的?”
“你不信我?”關清怒目圓睜,“我是外室子,因為偷聽了這些話被他罰在院子裏跪了三個時辰,你居然不信我!”
蕭回赧然,這要是真的也挺好。
宮闱大內龍潭虎穴,學宮固然沒那麽好,想來有那個好心的溫大儒和晏昭在,會比在宮中好很多。
一見小質子笑得這麽開心,關清又看不慣了。
“朝堂上那些官員肯定會反對,學宮是為南梁培養良才美玉的地方,把你教成良才美玉了,回頭吃虧的還是我們。”
關清潑他冷水,“所以不少人反對,怕你學會了我們的東西來欺壓我們。你先別高興,這件事能不能成還說不好。”
語罷他又覺得不太對,他和這小質子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今日頭一次遇見,他怎麽就和這麽個陌生人說了這麽多?
關清起身從頭到腳打量他,弱不禁風不似書上說的草原蠻子,生得一副好樣貌,白皙得跟抹了那女人用的脂膏一般,杏眼飛眉,有些女氣,虧得一雙好眸子,靛色清波平添悲憫與弱憐。
憐憫啊,說起來,他們兩個也算同病相憐。
關清一手摟過蕭回的肩膀,和他勾肩搭背好兄弟一般,趁他不注意之際,肘臂吃力,将他摔到地上。
這時節草皮已經起了一層濃綠,跌倒不怎麽疼。
關清用了巧勁,蕭回一時間沒能爬起來,躺在地上看他仰天大笑遠去,忍不住也笑了。
關大公子走得太快,正巧向着落日的方向去,走到樹影下被濃綠吞沒,猝不及防絆了一跤,差點磕到石頭上,回頭幽幽瞪着蕭回。
春意正濃時,天都城最高處的名利場正在為蠻人質子可否入學宮吵作一團。
還是頭一次備受關注,蕭回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卻不能說他不想住崇文館。
他得讓他們知道,他離宮是件不壞的事,草原也不見得稀罕南梁的文明,紮根在肥沃黃土上的種子,不一定适合長在荒原。
外頭的風言風語不少,春喜聽聞後喜憂參半。
質子殿下繼續留在宮裏恐不會長壽,去了學宮,他大概沒辦法跟着去,留在宮裏怕是很難出頭。
他正憂慮着小殿下和自己的将來,沒有注意到蕭回這幾日有些食不下咽。
次數多了,渾身困乏無力,等到他發現的時候,已經要躺在床上輕一聲重一聲,進氣緩出氣急要請太醫了。
春喜請不來太醫,只好冒着冒犯貴人的風險去求東宮的人。
人說屋漏偏逢連夜雨,穿破偏遇頂頭風,他這不就遇見連夜雨了。
上回那位抓到他偷吃青團的宮人姐姐,像是躲什麽髒東西一般将他逐出宮殿,說道:“蠻人與我等體質不同,求醫問藥也是無用。”
春喜不認得幾個字,但知道這話是決然的拒絕。
念在小殿下一個青團的好處,他沒辦法,只好去攔聖駕。
春喜在袖口抹了生姜,紅着眼撲通跪倒在南梁皇帝必經的路上,哭訴道:“陛下,求您找位太醫為草原來的殿下診療吧!”
南梁皇帝面色不虞,兩側的玄武衛當即就要将人拖下去。
春喜邊哭號邊道:“蕭回殿下三日水米未進,連咳嗽聲都微弱了!”
南梁皇帝揮手讓玄武衛松開他,絲毫不奇怪,他知道蕭回在宮內過的什麽日子。
若是南梁還是大梁,朔北的鐵騎也未遭雪災,質子絕不是棄子,其身後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不僅不會被苛待,還會備受尊崇,他會是兩國互通有無,友好見證的橋梁。
可南梁朔北百年之仇,百姓怨聲載道,質子交換變成了維護面上和平的工具,供敵國洩憤之物。
皇帝他知道蕭回過的是什麽日子,也想看看他的本事。
想來不過是十多歲的孩童,并非是工于心計巧于籌謀的人,救他一命也值當。
剛要張口,迎面灌了口風,嗆得皇帝連連咳了幾聲。
春喜一直低頭掩泣,直到聽皇帝金口玉言道:“将太醫院正找來,移駕崇文殿,看看阿回這孩子怎麽了。”
帝王為人父尚且不曾以小名稱太子旭,這話傳出去,外頭人看來,陛下對這蠻人質子比親兒子還好了。
至于真的假的,起碼聽起來不假。
曹院正不緊不慢到崇文館,先給榻上面色如紙的質子殿下把脈,這一把脈,心中五味雜陳。
醫者仁心,雖是草原蠻子,但還是個十歲的孩子,這脈象像街上朝不保夕的乞兒,邪風入體買不上藥等死的症狀。
質子才來了幾個月就死了,又要挑起戰亂不說,記錄到史書上,要說天都城是何等的龍潭虎穴,有一群怎樣的妖魔鬼怪,硬生生磋磨死了一個孩子。
曹院正忐忑回禀陛下,“蕭回殿下生來不足,脾胃甚虛,再加上邪風入體,故而咳嗽不止,微臣開幾服藥,之後再悉心調養即可痊愈。”
南梁皇帝讓他趕緊去開藥,自己不着急走,趁着蕭回剛醒來和他聊幾句。
“生來就有不足之症……前朝帝女和親時不是帶了百十醫方,滋補的方子不在少數,難道是不對症?”
蕭回想了一會兒搖頭道:“沒有見過醫方,聽說游方的僧醫看過那些醫方,能用的方子很少。草原不長那些藥草,有的對症,但還不如草原就有的土方法,像樓格莫日還有阿如勒這些草。”
南梁皇帝饒有興致繼續問道:“那典籍琴譜之類的呢?”
“紙貴,用不起,琴譜那些,還是聽慣了草原的風聲銅鈴還有潮爾聲。”
南梁皇帝想,朝中大臣鮮少去過南北東西蠻夷之地,想必不曾親眼見到所謂的“蠻夷”,聽聞不通禮儀教化,風俗彪悍,才會将其視為只知燒殺搶掠的野獸,也小瞧了這個十二歲的小質子。
“二十年前南梁朔北那一戰中,朔北攻打邊城用的一種改良後的弩機,總不會也是不對症的藥方吧?”
南梁帝臉色蒼白咳了聲,笑吟吟注視蕭回,硬是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阿回,藥方典籍無用,耕種作物也要因地制宜,兵與兇卻不是。你想說,倘有一日回到故國,你帶走的東西并不會變成反制南梁的武器?僅以此反駁朝堂中不想讓你入學宮的臣子勉強行得通,可你別忘了‘征非兵之罪,乃人之過;戰非人之過,兵之罪也’。”
戰争不是兵器造成的,但戰争的規模和兵器是息息相關的。
弩機和攻城器不是朔北牧羊的人造出來的,是九州大地能工巧匠造出來的,文明浸染的同時,也将戰争利器的端倪交給了對方。
這才是南梁帝仍未同意蕭回離宮到上林的原因,一個帶着數不清技藝回到故鄉的人,眼裏還看得見他鄉嗎?
可溫大儒特意說了一句那樣的話,“咱們南梁的兒郎們也都是好孩子啊!”
南梁帝想,蕭回要是個草包蠢貨不分好賴善惡,還無力自保,就沒必要冒着人心向背的風險讓他去上林學宮了,沒有人會害怕一個廢物的仇恨。
可他并非草包,那便不能随意欺辱,溫大儒說的“囚狼計”或可一試。
古來聖賢不會怕萬民啓智,若此計能成,後世史書上說不定會說他是個好皇帝。
“草原質子蕭回,準爾離宮入上林學宮進學。”
蕭回伏地跪拜,“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