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學宮問名
學宮問名
寒食節過後三日是個豔陽天,上林學宮山下那片杏樹林凋零塵泥,再等幾個月就能摘果子了。
蕭回想,到底是物阜民豐的地方,總不能餓死長手長腳的人。
不似草原,碰上一場大雪災凍死群馬兒,牧草萌櫱返青,再來一場紛飛雪,這一年就要勒緊肚皮看好羊群小心翼翼活着了。
春和景明的三月,蕭回不相信他會餓死在天都城,就看哪位好心人不嫌棄他的眼睛,不在乎多一雙筷子,肯把他撿回去養。
木舟在水心任意東西,蕭回腆着臉和岸邊人家借的,躺在船上惬意地拿袖子蓋在臉上再閉上眼,日光從布衣的縫隙穿透,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從流飄蕩,忍不住就想沉眠。
他睡得正好,将骨子裏浸潤的寒冷都曬幹淨了。
春喜立岸邊,尋了個不惹人注意的老柳,柳絮翩飛,游蝶戲花,他站在老柳蔭庇下。還是三月,時冷時熱的,有一下沒一下的看燕子回頭低徊,橋頭兒女長相逢。
忽覺蔭庇處有一絲攜風而來的暖意,春喜見人裝束打扮,低聲行禮。
青衫小公子眯着眼望向水心,故作老成問道:“草原質子整日都這樣不務正業?”
春喜弓着腰眼皮子擡了擡,回道:“是。蕭回殿下赤子之心未泯,尤喜游玩街坊市井。”
溫大儒的關門弟子來問,春喜這樣答,換成旁的人春喜可不敢。
草原質子,要是天天讀書不倦,孜孜以求,不是太讓人忌憚了嗎?就是他游玩市井恐怕也會讓人懷疑他有什麽陰謀詭計。
晏昭站了一會兒,春喜本欲叫蕭回,卻被晏昭制止。
“你跟在蕭回殿下身邊,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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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質子,蠻人的殿下。”
簡而言之,便是仇敵了,果真不錯。
春喜小太監低眉低聲又加了句,“是個好人。”
夜裏睡不着會想着不驚動他,出宮回來肯為他帶青團,被發現後主動認下還向低賤的宮人賠禮道歉。
是個軟弱到任人欺負的質子,姑且也是個好人。
這麽說像是忘記了百年間家園親人和蠻人的仇恨,但春喜還是這麽說了,大約他有點可憐。
餘光瞥見晏昭沉思的模樣,春喜有些後悔方才多嘴。
須知,天上浮雲似白衣,須臾改變如蒼狗,誰也不曉得蕭回會不會永遠是好人。
白駒過隙,白雲蒼狗,晏昭不一會兒離開,日頭西沉,蕭回才慢悠悠地撐着船槳往岸邊劃。
春喜跟他說:“适才溫大儒的弟子來過。”
“嗯?”
蕭回似乎是在想他說的是誰,剛睡醒還有些迷糊,風一吹清醒了不少,咧嘴一笑道:“晏昭公子?”
春喜面無表情點頭。
“沒事,他是個好人,給我銀子的好人。”
給銀子的都是好人,春喜毫不意外。
更不意外的是今天晚上沒有飯吃。
質子殿下借來的木舟還回去,算了算餘下的錢,轉頭拿着錢去點心鋪裏揮霍殆盡……買了平常不舍得嘗的海棠糕。
很好,這一頓有了着落,之後的事之後再提,不過明日還是去一趟學宮,不逃學了。
翌日,學宮申時下學,蕭回趴在桌案上小憩,鼻間時不時竄進來各種食物的味道。
世家大族都會遣仆從早早候在外等公子少爺下學後送上茶點食物,再看公子是要去什麽地方,呼朋伴友一擁而上。
每到此時,蕭回總要把自己埋進臂彎,心中默念:我不在,看不到我。
“今日的茶點怎麽這麽甜,膩死人了!”
聽聽這話有多嫌棄,蕭回的肚皮不争氣地叫了。
更尴尬的是,嫌棄糕點的景二公子就在他一旁張牙舞爪吃着另外一道酥皮雞。
蕭回沒有聽到景珏接下來的話,卻感覺到一道狐疑的視線。
這景二公子和蠻人有大仇,該不會趁此機會羞辱他一番吧?
哎,不痛不癢的就當聽不到。
“膩死人的茶點小爺不吃。”
景珏給手下人使了眼色,一整盤端到了蕭回案上。
裝睡是來不及了,蕭回錯愕地望向景珏,景二公子別扭地轉過臉,自諷自嘲吩咐道:“這是把灼墨軍的血肉喂給了忘恩負義的狼崽子,回去得再揮一千次斬狼刀,戰場上決不能留情!”
景家的仆人嘴角抽了抽,養戰俘都不敢說是喂同袍血肉,二公子誇大其詞,明明可憐這質子,又實在是個別扭性子。
蕭回全當沒有領會,張口道謝。
确實是很甜的茶點,甜得他舔了舔牙齒,都覺得有些疼了。
軒窗外站立遠眺的晏昭将這一幕盡收眼底,轉身去找溫大儒。
“蕭回殿下在宮中備受苛待,質子不得出京,讓他留在學宮裏,昭教他讀書識字,教化開蒙,依阿公看,可行否?”
溫大儒捏着胡須,老眼慈愛,拍了拍身邊示意他坐過來。
“為什麽想教他,阿昭可憐那質子?他身上可流着蠻人的血。”
晏昭低頭道:“昭知道他是仇敵。”
溫大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還是孩子,不懂仇敵是多嚴重的字眼,不過他也沒有糾正,而是靜靜聽着。
“自月前到天都,昭,見了很多人。私以為質子品性尚可,反而是自诩禮儀之人苛待于他。投之木桃尚不敢求報瓊瑤,施以羞辱謾罵,豈敢求人無怨無恨。”
“哪怕蕭回是被朔北放棄的殿下,可與他結仇也并非明智之舉。”
朝野上下的智慧怎麽會比不過一個孩子,誰人不知欺侮蕭回是不智?數年窮兵黩武,兵困馬乏,邊城百姓流的血不能使他們全然理智。
內部忍受自我吞咽的仇恨會變成朝着自己人舉起的屠刀,他們冷眼旁觀已經彰顯仁善了,不該想着要善待他。
“倘若來日蕭回做了欺我百姓的事,你可知衆怒難犯,悠悠之口難堵?”
“知。”
晏昭垂眸,阿公教他那些他都知道,天都城是座波詭雲谲的城池,城中人都很聰明。他初來到對此感觸不深,所有人戴着虛僞的假面,言笑晏晏,對草原質子卻是不加掩飾的嫌惡。
他還是忍不住輕駁,“質子血脈帶着仇恨,可南北交惡時他還未降生世上,他無法選擇出身,而出身不當為罪。”
溫大儒怔怔聽着,不由得哂然。
他一手教出來的明理知世的弟子,出身不為罪,該當如此。
偏偏世道不如他所願。
溫大儒不願少年赤忱丹心入流水,“回頭等阿公尋個說得上話的人替蕭回說幾句。”
晏昭面上喜意還未綻開,就聽他阿公繼而戲說:“他留在上林學宮後,你可得教他讀書識字、君子六藝,要是教不好,回頭丢人的可是你!”
小少年鄭重點頭,“昭定然不負所望。”
溫大儒低低嘆氣,罷罷手讓他離去。不負所望,是不負誰的期望,南梁百姓?
老老少少,頭角峥嵘,舊人還未重逢,小少年們初相識,不知終局是何。
到杏樹枝頭結了小小青果子的這段時日,草原質子餓一頓被景二公子冷嘲熱諷施舍一頓,倒也不錯。
就是為難景二公子,使盡渾身解數,才能把尖刺銳利的厭惡之詞說的不重複。
蕭回委實佩服景二公子的毅力,暗暗道:真虧他上頭還有位哥哥做少帥,否則灼墨軍豈不各個都能憑嘴皮子殺人于無形?
這等頗有嘲諷意味的話他當然不敢當着景珏的面說,默默憋在心裏,發自內心感謝景二公子的嘴硬心軟。
因着這口飯吃,蕭回鮮少再逃學,就有了機會游遍學宮。
他聽人說,天都城原先不叫天都城,名為煙陽城。
上林學宮地處煙陽城地勢較高的丘陵,卻是流觞曲水無一不有。
高處山石的泉水向下飛湍瀑流,緩緩彙入栖凰河,山橋野溪,紫金草綻着嬌嫩的花瓣,輕輕搖晃。
學宮可自去聽學,興致來了還有前輩之間高談闊論或是學子之間比試騎射功夫。
大抵是他初來就讓先生給了個大大的難堪,又逃學數日才沒能仔細看過上林學宮。
比起泛舟栖凰河睡覺,學宮委實是個有趣的地方。
南史先生誤我啊!蕭回暗道。
好玩的地方多,也不代表全然是一派其樂融融。
蕭回繞過教授策論的殿堂,穿過雕梁畫棟的九曲回廊,三五弟子看似在論辯,卻是三五者欺一人。
“‘不任職而論國事’效仿先代,是祭酒允許的,你管我說的是正史還是野史,憑什麽不能說?”
蕭回剛邁出長廊半步又默默撤回了腳,打算往回走,正聽到這聲倔強的反駁,于是将身形藏在廊柱後。
沒人和他說南梁是怎樣的,他總要了解一下,好有自保之力。
“喲,聽聽我們關清公子說的什麽!”
中間那位應是叫關清的公子不服氣,梗着脖子叫道:“不治而議論,無官守、無言責,都是祭酒允許的!而且這本來就是溫大儒年輕時游學到此說的話,不做官也可以論國事,來者不拒,去者不留。”
“哎喲,學士高談闊論,引經據典,仔細一聽,原是話本裏學來的,回頭一看,原是關大人府上的關清公子!”
蕭回偷聽覺得奇怪,話本先生什麽,關大人府上的關清怎麽了?
那位不茍言笑的關大人的兒子,不該官運亨通人人巴結嗎?
“他不配叫關清,他并未入關家族譜,母親不知道是哪家樂坊的歌姬姓甚名誰,他該随他那無名氏的母親姓!外室的私生子,未入族譜,野狗一樣的出身,還在這裏大放厥詞!”
蕭回撇撇嘴,竟覺得他們對他做的事也沒那麽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