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團生非
青團生非
學宮休沐日堪堪幾位先生住在山上而已,天都城寸土寸金,若非籍貫在此地,怕也是無根飄萍。
微雨踏青的文人不在少數,是以今日學宮除值守之人外寥寥。
蕭回暫且被安置在晏昭的住處,果真如婦人所說,吐了幾次後肚子不疼了,身上的紅疹也在消退。
晏昭生火煮粥,給粥裏撒了層細細的糖,等溫度适宜後才端給他。
蕭回嘗了一口,有點燙,順着喉嚨流過胸腔時候沖開了寒涼,胃部滾燙。他吃得很慢,瞧不出是餓了很久的人。
難道是在口腹上有什麽特殊的癖好?晏昭眉頭一皺,到底開口問了。
“你……為什麽要吃花?”
蕭回答非所問,“海棠花不能吃嗎?那海棠糕和海棠果為什麽可以?”
“我問的不是這個。”
晏昭正色,腦子裏繞了幾個圈子想,确實是他失禮了。
無論是癖好還是當真餓得受不住,蠻人質子是什麽身份,都不該由他發問。
不問,但是能答。
“海棠糕是花生和豬油做的,沒有海棠花,至于海棠果,怕是還不到時候,而且也不一定會結果。”
不是所有的花樹都會結果,蕭回震驚,“怎麽這樣?什麽樣的會結果,什麽樣的不會,什麽樣的果子好吃?”
晏昭深深吸了口氣,不事農桑,怎知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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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被人問這些,這些問題,他一個都答不出來。
恰好,質子的腹中鳴聲如雷,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紅透了耳朵。
“不餓麽,快些吃,吃完了等會兒看看有沒有好一點,不然還是得請個大夫抓藥。”
蕭回“哦”了一聲,不吭聲了。
“為什麽不告訴護衛你的武士?他們将消息送回朔北,起碼不至于讓你在天都受此苛待。”晏昭淡聲道: “兩國互換質子是為交好,苛待質子有挑起事端之嫌,實不應當。”
南梁話不算精通的小質子不知道聽懂了沒有,晏昭試圖和他解釋這件事,南史先生前車之鑒猶在,故而不确定他到底能聽懂多少,正要再度措辭,朔北質子先出聲了。
“你是說,草原上的人要是知道我在南梁吃不上飯,會幫我出頭?”
蕭回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沉默搖頭。
“那些武士是阿幹……就是兄長,送給我的,他們不聽我的話,只聽他的。他是大阏氏的孩子,是未來草原的主人,他不會為我出頭。”
晏昭沒有理清楚他的話中有什麽因果。
看起來大君不看重小質子,否則不會送他為質。那他的身份就威脅不到那位草原正經王子的地位,又何必打壓一位遠赴他國被視為棄子的弟弟?
私仇嗎?
晏昭不及深思,已然失笑。
朔北蠻人是南梁的仇人,他是南梁人,肯救他已是仁慈,再顧及可憐他有什麽凄楚倉皇的身世便是大大的不該。
縱使他有萬般可憐,總比不上邊城軍民遭辱遭屠可憐。
想來這位質子殿下是位察言觀色的老手,當即掀開棉被下地,行着生疏的禮儀說:“公子救我,蕭回謝過,來日報答你的恩情,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宮去。”
晏昭并無立場阻攔,從身上摸出一點銀錢給他。
“方才說的海棠糕是甜的,能存放幾日,可以買些嘗嘗味道。”
蕭回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想推拒,又吞了吞口水。
流浪市井的幼犬就是這樣的,看到有生人喂他吃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卻要等生人走了之後才敢去撿食物。
晏昭從前養過,阿公說野狗養不熟,早晚有一天會兇相畢露,後來它果然跑了。
擅自将蠻人質子比作野犬,晏昭覺得是有些失禮的,但他還是将碎銀塞給了小質子。
外頭春雨蒙蒙,小質子的衣衫斑駁,于是晏昭又塞給他一把油紙傘,将人送離了上林學宮。
沿途的杏花林開得芳菲盡妍,山道旁的溲疏枝條蓬勃,白色花枝在雨中搖曳,雨中走山道,腳下有些打滑,蕭回不得不小心翼翼。
走下山後迫不及待掂了掂碎銀,沉吟片刻,揉着還有些微微灼燙感的肚子,轉道去了糕點鋪子。
北直街西街一半都是賣糕點的,有的是挂了招牌的鋪面,有的是小商販推車來賣自家做的青團。
蕭回沒敢進鋪面,路過的時候看那價錢他委實不敢。
晏昭買青色的團子他也見了,街上好多在賣這個,三文錢一個。
他沒有用這些銀子,找遍全身找到幾個銅板,買了兩個,自己嘗一個,春喜被他诓在宮裏沒出來,也得給他帶一個。
蕭回如此想到,眼睛又移到那海棠花形散着甜香的糕點上,還是覺得,有點貴了。
天曉得好心的晏公子還會不會突發善心散財給他,不能現在就揮霍幹淨了。
而小商販看着藍眼睛蠻族公子來光顧他的生意,不敢有半點仇視不滿,笑盈盈地給他包了兩顆青團。
這蠻人眼中滿是好奇,小心翼翼咬開了青色的糯米皮,唇齒間有清苦的草藥味道,他輕皺眉頭,不是很好吃。
小販立刻道:“那是艾蒿的苦味,再咬一口,中間的赤豆餡是甜的。”
又咬了一口,蕭回眉開眼笑,謝過小販,邊嘗邊向宮門走。
煙雨适才停了一小會兒,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石板路上積水成窪,細細的雨絲纏綿在水窪中,漣漪靜默無聲,再向前走就見高數丈的宮門,青灰色城轉在煙色細雨中古老又莊嚴,全然不知道門前一位小小少年的心緒。
“雖然沒有人會問,可萬一有人問起來怎麽辦?”
“今日去了哪裏,青團哪裏買的,傘是哪裏來的?”
蕭回仰面看向這把紙傘,繪着青翠如君子的綠意修竹,竹林間有玲珑玉占風铎,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用的又笨又重的漆面油紙傘。
他約莫知道,天都城中誰與他扯上關系都不會是一件好事,晏公子是好人,他不能連累人家。
宮門守衛寒食這日還要冒着微雨盡忠職守,看路上行人稀少腳步匆匆,始覺無聊。
申時正,蠻人質子撐着把傘腳下像墜了千斤鐵一般緩慢走來。
兩守衛對視一笑,正無聊,樂子來了。
本想為難他一下,又見他在宮門前來回踱步,似有難安,遲遲不近。
“小殿下為何徘徊宮門前?”
小質子從傘下仰頭,一片純淨的蔚藍望進他們的黑色瞳孔中。
“守衛大哥們幾時換班回家?這雨又開始下了,可帶了傘?”
兩侍衛面面相觑,各自羞愧。
他們想為難小質子,小質子卻在憂心他們沒有帶傘。
蕭回将傘折好放在他們身旁的牆邊,愁悶地說:“這把傘送給你們,我進去了。”
侍衛心生愧疚,但看他懷中揣着什麽東西,盡職上前道:“小殿下,出入宮門都是要搜身的,您懷裏的是什麽?可否讓我等查驗過在走。”
蕭回不好意思笑着拿出來青團,說:“聽說是你們中原節氣的習俗,外苦內甜,我想帶回去給春喜嘗嘗。”
兩侍衛不見得知道不入流小太監的名字,聽名字能猜到個七七八八,依規矩是不許的,不過這種小規矩是給沒有後臺的人定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什麽。
春喜拿到質子殿下帶給他的青團時誠惶誠恐道謝,正尋了地方偷摸吃掉的時候,不巧,撞見了太子旭的人。
太子宮殿與崇文殿相鄰,太子旭與蕭回反而沒什麽交情。
小質子還未到舞勺之年,堪堪入學,春喜知道南史先生和上林學宮其他先生待小質子的态度,也知道小質子其實是有點在意的,卻沒辦法勸慰他。
世家貴族子弟開蒙早不提,鄉裏打算送孩子讀書識字的,到十歲都不一定認得幾個字。
而太子殿下已是志學之年,他為儲君,詩書禮儀騎射功夫自然該是上上等。
這兩人全然沒有絲毫比較之處,可太子旭不知道怎麽回事,還挺喜歡看小質子出醜。
東宮伺候的宮女得了主人首肯,自然是變着法兒地找不自在。
“這不是春喜公公嘛,偷了什麽好東西藏起來吃呢?”
盜竊罪尤其是深宮內的盜竊是能亂棍打死的,春喜只得把咬了一口的青團交出來,把小質子供出來。
“蕭回殿下賞給奴才的。”
私自出宮,将宮外的東西帶進來,事情可大可小。
小質子笑着彎腰給東宮的宮人賠罪道歉,到底不能害了春喜和宮門的兩守衛,央求她別說出去,宮人趾高氣昂地受了他的禮數。
結果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太子旭的侍女知道吃快糕點還算不上把柄,只是帶着笑意和他說:“蕭回殿下出宮玩耍想必是用過飯的,聽說膳房沒有你們主仆的晚膳。”
春喜木着臉跪下叩拜,身心麻木。他不知道小質子怎麽想,他是有些輕視和丢臉的。
堂堂南梁儲君,身邊的人用的手段居然是餓一個弱小無能的質子,還不敢餓死他。
大家族後宅的婦人都不用這種手段了,希望是這位宮人狗仗人勢,擅自做主,而非英明神武的南梁儲君有意為之,不然,可真是國運危矣。
春喜呆滞麻木地想到此處,連連叩首,等到那宮人得意一笑,扭着腰走了後他才拍拍灰站起來,躲了個角落繼續吃青團。
得了東宮的吩咐,崇文館徹底變成了一日餓一頓兩頓的“質子貪玩不在”的情況。
多虧晏昭施舍的銀子,他從學宮逃學,到城中揀着那些甜絲絲的茶點吃了不少。
春喜低眉耷眼,有時候跟着他,有時候不跟着,總歸沒有勸過他上進求學,也沒有打聽過他的銀子哪來的。
偷來的搶來的乞來的,沒有關系,小質子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