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折枝海棠
折枝海棠
南史先生前車之鑒猶在,學宮裏的其他先生沒有過多為難他,最多就是視若無睹。
春喜小太監跟在質子殿下身後最能體會到人情冷暖。
最明顯的地方是,他連口熱騰騰的飯菜都吃不上了。
大抵他的故土是個苦寒的地方,他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就着熱水燙飯吃也吃得津津有味。
春喜尋思着,倒不必可憐別人。
他比這質子年紀還小的時候剛剛入宮,餓着肚子被鞭笞,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曾有人可憐他。
如今春喜也成了在外油嘴滑舌的小太監,哄得貴人身邊伺候的将看不上的糕點膳食賞給他一口。
剩飯剩菜他不敢給蕭回,糕點什麽的,那小殿下從未嫌棄過,回回道謝,絲毫不覺得跟他吃一樣的東西有多屈辱,沒事人似的日複一日。
陽春三月,天都城煙雨正濃,水邊海棠花蕊沾露,紛紛紅蕊搖落,草木染翠。
學宮的先生們都不大管這質子,諒他一人逃不出天都城,更何況這是塊朽木,何必執着于将他雕刻成才。
蕭回有自知之明,索性不去學那些,打聽近處逃學的道路,甩開春喜,徑自觀花游水,不務正業。
陰雨天街上行人匆匆,水邊的鴨子倒是還在游啊游的,他今日朝飯只吃了兩塊點心,情不自禁地看着鴨子吞了吞口水。
天曉得,他只是看肥嘟嘟的鴨子帶着小黃鴨戲水可愛,沒有半點想嘗一嘗的心思。
可就站在水邊,肚子輕輕鳴叫,實在燒得他心慌。
蕭回糾結,天都城百姓過得不差,偷一只鴨子應該也不是什麽問題,再不濟偷顆鴨蛋也行啊……可是,萬一養鴨子的人家并不富裕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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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和他玩得好的哈布爾就是突然變成奴仆的。
因為有盜馬的人在冬天偷走了好幾匹馬,他阿爸順着痕跡去追,冰河太滑,不留神從馬上摔下來,離開了。
一家人裏阿媽生病了,弟弟妹妹還小,無法生存,他只能給貴族做仆人了。
想到這裏,蕭回更不敢向鴨子和鴨蛋伸手。
可實在餓,他仰頭看着水邊的海棠樹,想起季無塵将軍和他說的,到夏天,樹上會結果子,酸酸甜甜的口味,會和沙果很像吧,還是和梨子很像呢……
口舌生津,等他回過神,已經攀了一枝海棠花咬進了口中。
半口泛着土腥的雨露花瓣,半口微甜微腥的花蕊。
能結果子的樹,開的花可以做成糕點,他認的字不多,卻記得有家點心鋪子招牌上海棠糕這種點心,那應該是能吃的。
蕭回小心翼翼盡量避開稀疏的花,齒間有一點點花蜜的味道,他暗自向天神祈禱,今天晚膳能有一份甜絲絲的湯就好了……
沒有也不要緊,本來就沒有過。能夠踩在堅實的大地上面向天空活着,就該感恩風和雨。
快是到了寒食節,春雨連綿,街角總有焚燒香燭紙錢的味道,餘燼的飛灰黏在地上像一層灰色的塵垢,冷清清的想喝點酒暖身子。
到了溫大儒這年紀,委實沒什麽要他去祭奠的長輩,平輩亡故者不少,不需憑吊,只須一樽酒,酹江月。
這時候就需要晏昭跑一趟。
天都城從前叫煙陽,有出了名的桂花釀,綿甜辛辣,回味甘長還不醉人。
晏昭到酒坊沽酒,順道買了幾顆青團,祀先解饞都好,總之是冷食。
回去學宮路上經過行人寥寥的天街,他放緩了腳步,涉河岸尋雨中花,油紙傘微微偏向西舫。
河心泛漣漪,岸邊海棠春,明水滌蒼色,雲繞冷山峰。
冰霧一樣藍色的半山周圍挂着一片朦胧的雲彩,天明雨清山淨,冷山如名士伫立,灰青色染盡草木,怪道文人墨客逢見春日雨夜雨晝詩興大發。
晏昭拎着酒瓶的草繩輕輕晃了晃,忽地發現了一位樹下攀折的煞風景的人。
虧得還是白衣儒生裝扮的衣裳,竟幹出這等折花踏草的事來。
他倒要看看,偷花小賊是哪個!
撐傘走近了,仍是只看到背影。
河面燕子低掠,上巳節将近,前朝大齊雖有水邊祓禊洗晦的習俗,不知近幾年怎麽回事,春寒更勝往昔,陰雨連綿,不乏有那閑人騷客為賦新章踏春去,大都還是匆匆過客。
晏昭繞到海棠樹近岸一側,傘面微偏瀉一傘雨,擡眸正要斥責,見了眼前之景卻驚得說不出話來。
煙雨蒙蒙,堪堪沾衣欲濕,小少年攀折花枝,咬了一簇嬌豔的海棠在唇邊,發絲稍打濕,臉頰上染上一片緋紅,星辰一樣的眼睛澄澈如洗。
恰如仰面看見的明淨青山,又像是傳說故事裏不谙世事天妖山鬼。
“你……”
“我不是偷花的賊!”
蕭回吓得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羞恥得腳趾頭縮在鞋裏蜷,腹中滾燙炙熱的感覺愈勝,不覺得餓了。
偷花小賊争辯,可嘴上咬着花,手指還捏着花枝,人證物證具在,事實确鑿,他無可辯駁。
晏昭斜傘向他,輕拍他攀枝僵握灰青木的手,說:“松手。”
蕭回在他的話音還沒落地的時候就立即松了手。
“撲棱”一聲,花枝躍騰回空中,枝葉上沾滿的雨滴砸下,幸而蕭回已經到了傘下。
漫天飛落的花瓣和雨塵像是畫裏才有的絕色。
可惜,先前還是山鬼天妖模樣澄澈的小少年,蒼白着臉色忽地蹲下來捧腹的樣子還是破壞了景致。
“怎麽了?”
“唔……肚子疼。”
晏昭一怔,“啊?能不能走路,我帶你去看大夫。”
蕭回艱難地點點頭,不像是裝的。晏昭趕忙扶起他,兩人攙扶着找醫館。
寒食休沐,醫館大夫好些不坐診,晏昭對天都城的路也不熟,走了幾條街,邊打聽邊找,身邊攙着的人越來越沉。
晏昭不由得心急,忙叫他清醒清醒,“快找到了,你別睡。”
“我沒睡。”
蕭回停了很久才回道,繼而又是一陣頭暈眼花。
晏昭抿唇,從袖間取了巾帕,接了點房檐下的冰水拍到他臉上。
仔細一看,不止臉上,脖頸和手腕處都起了紅疹子。
兩個半大少年走在雨紛紛的街巷很醒目,就是這會兒實在沒什麽人路過,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位婦人。
婦人牽着比他們還小的孩童在成衣店裏裁新衣,總歸是不忍心,便上前問道:“兩位小郎君,這是怎麽了?”
晏昭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他腹痛昏過去了,我找不到醫館和大夫。”
“腹痛?讓我看看。”
“您是醫者?”
婦人笑着搖頭,“不是不是,我大字不識一個,只不過見小郎君的症狀眼熟。”
痛苦到緊閉眼睛的蕭回開始撓他身上的疹子。
“他這是吃了什麽東西?”
“……水邊樹上的海棠花。”
婦人聞言笑道:“哎呀哎呀,吃得多嗎?”
晏昭回想,雨打殘紅,本來落了不少,聽聞草原來的殿下時常不務正業,天知道他是不是頭一天來偷花吃,有沒有吃別的不應該吃的……
見晏昭答不上來,婦人罷罷手道:“沒事沒事,吃得多了吃了別的也不礙事,就是肚子疼,可能會吐,不過吐出來就好了。”
晏昭又問道:“那他起的疹子是什麽,怎麽昏過去了?”
“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也許是……”
婦人搖頭,覺得她的猜測毫無道理,就沒有說出來。
“也許是什麽?”
“小婦人拙見,不敢揣測兩位小郎君的出身,也不敢将兩位與我家的孩子相提并論。”
婦人抱着自己的孩子,猶豫道:“早年間亂,小孩吃不好,沒有嘗過甜,也沒有吃過飽飯。我家的喜歡撿雨後落一地的桐花,撿來嘗一嘗,花心有蜜,甜絲絲的。不知事的孩子餓了,以為所有的花都這樣,就去搖海棠樹,還有桃樹……其實都一樣,吃過後總要吐幾次,空腹的時候更嚴重,還會起燒起疹子,過幾天就好了。”
晏昭臉色不大好,恰好這時候蕭回醒神了。
中原人不會生一雙藍色的眼睛,那小婦人本來好心,這下卻忙不疊抱了孩子退了好遠,神情複雜又為難,推說道:“窮苗苦根,不敢和貴人相比。他這麽疼不該是餓的,還是回去,找個正經大夫看看。”
晏昭艱澀咽了咽喉嚨,淺聲道謝。
“多謝夫人,我這就帶他回家。”
期盼着路上找了個赤腳大夫為他看病是不敢指望了,晏昭想,回學宮找阿公。
聽說這蠻人質子和他年歲相差無幾,蠻人多是彪形大漢。質子還未長開,單薄瘦弱,像一張翻開的書頁,脆的棉紙,薄的書脊。
他将油紙傘、青團和桂花酒放在地上,先是把蕭回負于背上,對這一地的東西發愁,不得已搖醒他。
“我背你回學宮,你給我撐傘拎酒好不好?”
蕭回昏昏沉沉見回了他一個字,“好。”
晏昭心下稍安,踩着淺草微雨,背着一個蠻人回去。
學宮門前,溫世平已經等候多時了。
遠遠望見乖徒兒乖孫兒背着個人走得緩慢,戲谑道:“還道酒沒了你現釀去了,竟還撿了個人!”
走進了能嗅到濃郁的桂花酒香,定睛一看,原是背後少年拎着的桂花酒,撒了有半壺,酒漬挂在胸前衣襟上,氤氲了半山頭的桂花香。
溫世平笑意盎然,鮮少見到阿昭這般失禮,背後那位……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還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阿公,今日寒食,街上的醫館關門了,您看看,他應該沒什麽事吧?”
溫世平拉過蕭回的手腕,探了半晌的脈搏,說:“不礙事,回去熬個粥,煮點甘草水灌下去就好。”
看來那位婦人說的是對的,小質子沒什麽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