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學宮占風
學宮占風
穿過三裏杏花坡到一出半山的學宮,幽僻靜雅。
林中花香飄向遠方,白色羽翼的鳥兒盤桓在高啄檐牙,柔軟的羽翼在初升日光下閃爍着金紅色的光芒。
清脆的敲擊聲帶來山溪幽篁之感,響出天外,熟悉又陌生的旋律。
蕭回喃喃問:“是什麽聲音?”
“是占風铎。”
不是春喜的回答聲。
蕭回愕然回首,就見春喜在百步之外面無表情沖他作揖。
方才出聲解答他疑難的人在三步之內,穿了青色的儒生衣服,頭戴纓冠,腰帶系成結,雙手拱于青衫廣袖間。
山中風起,占風铎脆響,少年靜而立,玉袍緩帶飛揚。
蕭回見他年紀也不大,卻有一股老邁的氣息,不禁挺直了腰板,不恥下問。
“占風铎是什麽?”
“不管東西南北風,通身是口挂虛空。一等與渠談般若,滴叮咚了滴叮咚。”
“噗!”
兩種笑聲交疊,先是蕭回的,再是關沛的。
青衫少年惑然,不知二人為何發笑,還是蕭回覺察到這少年神情的疑惑才道:“抱歉,我是覺得你說的很好,它就是在叮咚滴丁冬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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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此言惹來關沛人等更朗聲的嘲笑。
“哈哈哈,果然蠻夷,不通文句!”
蕭回澀然,不覺得是羞辱,畢竟他是真不懂。
青衫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飄忽游移不定,幹脆将目光放到別處,好将他與他們不同的地方掩飾起來,卻聽到了一聲善意的輕笑。
“占風铎,就是用來測風的,你大約覺得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蕭回想起來了,熟悉卻不一樣。
草原上夕陽落下,牛群回來的路上會響着銅陵聲,伴随哞哞的叫聲,悠遠空曠。
天都城望星樓檐角懸着一串竹子制成的占風铎,上林學宮這穿卻是鐵器金铎,難怪他覺得熟悉。
景珏瞧不上讀書人文绉绉的說法,粗俗道:“什麽測風的,學宮的風铎就是用來吓鳥的,省得它們在檐下築巢,撒尿拉屎!”
蕭回瞪大了眼睛,沒想到還有這種說法……
而青衫少年沒想到天都城還有說話這樣直白世家公子,竟坦然地點了點頭,“确有這樣的用處。”
景二公子上下打量他,撇撇嘴,問道:“你是什麽人,怎麽之前沒見過你?”
“吾名晏昭,并非出身群望之族。”
景珏沒理會郡望不郡望這回事,确信這名字他沒聽過,便當他是個讀書讀傻了分不清好賴人的呆子,索性不理會。
蕭回巴巴地湊上去,“昨日才得了新名字,我叫蕭回。”
“我知道,和阿公一起的時候我見過你。”
奇怪了,你見過我,我怎麽沒見過你?
“你阿公……”是誰啊?
不及蕭回問出口,就見他跟着來的衆學子之首的太子殿下拱手垂首恭敬作揖,方才還站得七扭八歪的弟子們便也站直了行禮。
“拜見溫大儒。”
蕭回離山門有些遠,也沒學會中原人不敢直視君親師的禮儀,偷偷擡眼看了看從學宮裏站出來的……兩人?
一人身着绛色官制祭酒服,另一位像個草頭道士。
拜的是哪個顯而易見。
溫大儒瘦弱卻不顯佝偻,雙手背在身後,慈眉善目望着他們,笑了一聲道:“太子殿下多禮,老朽的官身當不得您這一拜。”
太子旭回道:“非是儲君之身拜祭酒,而是執弟子禮尊師道。”
溫大儒捋着胡須,呵呵一笑,沒有推拒。
蕭回聽這位老人家說了幾句話後幾乎能夠确定,他就是那天撫着他的額頭誇他是個好孩子的長者。
因為聲音太熟悉,他不由得看愣了,正和溫大儒溫和的眼神撞上,不過片刻的功夫,已經引來了不少人的嫉憤。
溫大儒弟子寥寥,可每一個說出來,不是官拜将相就是名聞天下,能得他青眼,說是祖墳上冒青煙都不為過。
可偏偏,他此時看向了一個蠻人,還是送來南梁為質的蠻人。
蕭回站立着,頓覺背後無數目光如芒似針。
“阿昭,上前來。”
溫大儒遙遙招手,晏昭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蕭回松了口氣想,是他看錯了,溫大儒看向的應該本來就不是他。
“這是老朽的關門弟子。”
山門前一片死寂,青衫少年早在和蠻人質子搭話的時候就惹來一通不屑。先前不屑的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胸腔憋着悶氣無處宣洩。
他憑什麽做溫大儒的弟子?
他們都想這麽問,卻沒人敢問出口。
學宮山頭的朝陽正盛,有了這個插曲後,尊崇嚴謹凝滞的空氣開始流動,可惜他們起了大早是為了求學,卻錯過了這麽好看的初日。
蕭回順着晏昭的目光而去想的是這個。
天邊金色霞光一點一點離開地面,遠方變成小黑點的鳥兒朝着東方的日輪飛去……然後,笑了?
莫名其妙的人,蕭回低頭看自己的衣裳,也覺得日出很好看。
學子魚貫入學宮,他慢悠悠,等人都進去了才挪動步子。
那仙風道骨一言未發的道人揚着拂塵從他身邊走過,掀起一陣檀木風,錯身而過時忽然将手搭在他肩頭,不輕不重拍了三下。
蕭回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意思,半仙道士一晃眼已經到了山腳下。
門前的大儒和他的弟子雙目炯炯,像是在等他。
蕭回不敢這樣以為他有這麽大的面子,靜悄悄跟着人群走,坐在書堂案桌前,學着南梁書生的模樣正襟危坐,等授業先生發給他們書籍。
柔軟散發着木質香氣的紙張,誘使蕭回湊近去嗅了嗅。
“嘿,那蠻人連書都沒見過哈哈哈!”
蕭回從臉紅透到脖子,磕磕絆絆說:“見、見過書的……”
但在他們那裏,紙張印成冊子的書确實是極珍貴的東西,除了大君帳裏,其他地方都沒有。
草原上需要記載下來的東西大都是寫在羊皮獸皮上,更要緊的銘刻在金器上。
百年前有位中原帝女和親,還帶去了竹簡,抄錄後,原版供奉在與中原接壤北部的神山廟裏。
他見過,但看起來,南梁人對這些司空見慣。
蕭回下定決心要好好珍惜這幾本書,好好聽先生授課,于是滿心歡喜翻開書頁。
他、他有多好字都不認識……
阿媽只教了他中原話,阿媽說,她家中讀書識字的都是金貴人。
朔北草原更不必提,認得中原字的人都是喝羊奶吃羊肉的貴族,他也算是貴族,卻沒有尊貴到能夠讀書識字,更別提晦澀難懂的中原文句了。
今日所授的課業是史學,正所謂“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便是在朔北,大合罕一統草原部落的故事也有牧民口口相傳。
“金帳來的殿下,誦讀可否?”
教南史的先生并不年邁,唇邊堪堪蓄髯,負戒尺于身後,走至蕭回案前輕拍,把這神游天外,情飛關山蠻人質子的心拉回來。
蕭回愣着,慢吞吞站起。
一篇長文中許多他不認得的字,因先生讀過一次,倒是标出了句逗,但也僅僅是标出了句逗。
他沉默抗拒,南史先生以為他走神不知道何處,為他點明講的什麽。
“前朝武帝出身微寒,仍不失為一代明君,可惜晚年信奉鬼神,終至亡國,成敗相因,理不常泰。”
好似是在說前朝武帝,又好似不是。
總之,先生的眼睛比草原上的鷹眼還要厲害,銳利地盯着他。
蕭回起初還磕磕絆絆讀上幾個字,見先生臉色越來越不好,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最終就沒聲了。
南史先生拂袖怒道:“朽木!”
同窗低頭掩笑,低聲私語:“這些都是南梁童子啓蒙時就要認的字,他怎麽這都不認識!”
“粗鄙蠻夷,一看沒讀過書,不通教化。”
早在來到南梁天都做質子時他約莫就知道會經歷什麽,但被人這麽說,還是有點難過。
上林學宮的先生都是數一數二的翹首,就算并無官身,那也是清高孤傲的讀書人。
國仇家恨在心間,熱血滾燙,就算草原質子是個問什麽答什麽的神童,恐怕他們也瞧不上他。
但是,是他不認得字,沒讀過書,他應該更用功些。
朔北質子入學宮第一日就被先生斥為朽木,這事不知怎地傳入了南梁皇帝耳朵裏,卻變了模樣。
因為南史先生病了。
傳到外人口中成了,上林學宮教授南史的先生被草原質子謾罵,氣急攻心卧床靜養。
天都城百姓眼中剛有了從紛亂中活下來的慶幸神采,聞此言又有了些許憤懑。
蠻人欺吾同袍兄弟,辱吾妻女,今日到吾之國土,安敢欺吾師乎?
蕭回答曰:不敢不敢。
卻說陛下親自召見南史先生,賞賜了許多金銀古籍,安撫了好一陣,又斥令草原質子負荊請罪,南史先生才又回到學宮授業。
學宮并非只教文學史學地方,時下興六藝,因與朔北交戰多年,學宮也有兵家兵書。
前前後後折騰了半月有餘,蕭回作何感想且不提,至少天都城上下臣民都認清了一件事——蠻族質子,真是個文武皆不通的奇才,堪稱曠世廢柴!
人說三歲看到老,這質子就是孺子不可教,朽木難雕,爛泥扶不上牆。
但有件好事,要是來日他做了朔北大君,南梁重現灼墨軍,退其千裏不是不可能。
不過就他這副德行,鐵定是做不成大君的。
南梁百姓好心眼的想,希望他還有機會活着回去,回去的時候不要把中原的醫術匠藝典籍帶回去,被蠻人學了來攻打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