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灼墨之仇
灼墨之仇
關大人皺着一張老臉離開時撞見了那三個跪在階前的少年和他們的父兄,将陛下賜名之事提了一提,果真惹了一通埋怨。
“怎能将國姓賜給一名蠻人?”
“不算賜姓,母族姓氏就算是蠻人也用得。”關大人回望宮闱,心下嘆氣,不知陛下和那位長公主是何意。
禦書房內,皇帝擲下筆墨,話家常一般和長公主說話。
“阿姊,聽說溫大儒到天都了,他暫住何處,孤好去拜會,正好為太子尋一位良師。”
永安長公主回道:“陛下,溫大儒說,倘若陛下不嫌他老态龍鐘,他願盡畢生所學教導儲君。”
說罷,卻似面有難色道:“只是他來時帶了一名少年,師徒之誼卻有祖孫之情。”
“這不難辦,南梁世家子弟于上林學宮求學,太子雖是儲君,亦不能免此。”
南梁皇帝看向蕭回,“阿回就住與太子宮殿相鄰的崇文館,與他一同到上林學宮進學。等過幾年,孤給你找個好地方建府邸。”
阿木爾……蕭回,蕭回乍然沒有明白過來“阿回”是在喊他,至于住在哪裏,學什麽東西,這不是他能決定的。
敵國質子本就是要住在宮中,被軟禁看管的比比皆是,還有機會讀書識字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蕭回應該知足。
“長公主殿下,我以後還能見到您嗎?”
“興許今後你并不願意認得我。”永安長公主捏捏他的小臉。
天都城的風雨說來就來,不過她希望他們能晚一點見到。
入夜,蕭回躺在崇文館的軟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外間守夜的小太監問道:“小殿下可是思鄉情切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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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回坐起來,等人過來掌燈,忐忑難安,“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可能是前幾日在公主府上睡太多,睡不着。”
“要不奴才給您唱個歌?”
這大半夜的,幸而宮闱庭院夠深。小太監年歲還不大,嗓音空靈通透低吟着他聽過的歌。
“萬裏荒野原,千山覆雪頂。
飲馬潇潇處,風吹見藍溪。
神山庇牛羊,天蒼地茫茫。
鐵骨男兒征蘭時,柔情女兒守月日。
青山朝別暮相見,嘶馬且回夢悠悠。
願見北地無虎狼,流水消磨兵器光。”
……
小太監不熟悉,其實唱到這裏後面還有,他阿媽唱過,草原的敖敦說,這是祝福。
她說,千山萬裏的原野、飲馬的呼倫池,永恒不朽。
神明庇護草原,也庇護中原邊境的鐵骨柔情,再不必有人在黃沙荒原中死別。
等到開春,淺草沒過馬蹄的時候,天下人共守太平長安。
敖敦說,誰也不會喜歡戰争。
小太監的曲調悠揚,蕭回越聽越睡不着,索性和他說會兒話。
“這首歌我阿媽也會唱,你是哪裏人?”
“奴才是南梁邊境城池的人,北陽關那裏,家中人死絕了,一路流亡到天都城。”
小太監看到他那雙歌裏唱的藍色河流一樣的眼睛,不誠摯的笑得眉眼擠到一起。
“混不上飯吃,趁着年紀小,自己淨了身硬撐過來,貪圖宮闱內的這一口飯。”
蕭回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幾下,他才想起來,從長公主府到宮闱,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吃上飯。
好歹卧床生病那幾日湯湯水水灌下去不少,不然可不得餓暈過去。
小太監自然也聽到這兩聲尴尬的鳴聲,他圖這口飯入了宮,這草原質子入了宮連口飯都沒吃上。
是有意怠慢還是不留神忘記了,總之,草原來的殿下雖然也叫”殿下”,但不是什麽尊貴的殿下。
小太監一樣不喜朔北人,可他也不能把質子餓死在宮內,否則小命休矣。
“殿下,奴才這裏還有兩塊貴人賞下來的糕點,您将将果腹,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好随太子殿下進學。”
睡不着不全是餓的,糕點墊墊肚子之後,小太監繼續低聲哼唱着那首歌謠,蕭回盯着搖曳的燭火,怎麽也睡不着。
小太監眼底已有深深的疲憊了。
“謝謝你的歌,你先去睡。”
蕭回這麽說,可他并沒有走。
想來也是中原的規矩,就像草原上哪怕是一樣受到天神祝福的子民,淌着天神血脈的人總是比奴隸高貴,冬雪時飲着馬奶酒的人又比凍死餓死在冰原上的人高貴。
蕭回有些不太能理解阿媽說的禮儀之邦是何意了。
他背過身子面朝牆壁,絞緊被衾,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慢慢放平呼吸,沉入夢鄉。
迷迷糊糊間就見小太監在喊他起床。
窗外天色蒙蒙亮,小太監大約是一宿未眠。
蕭回沒什麽精神,不知是餓還是又累又困,起來之後由小太監引路,等在太子宮殿門前。
“是不是來早了?”
皇帝随口一提他與太子一同進學,連晚膳都“忘記”的宮人自然不會記得要準備蠻人質子的車辇。
小太監低眉耷眼,沒敢說實話。
蕭回腳尖點着路旁的石子,有一搭沒一搭跟他搭話。
“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奴才春喜。”
“姓什麽,你們中原人不都有姓氏,原來姓什麽?”
“離家的時候太小,忘記了。”春喜小太監無悲無喜,仿佛這是件不值一提的事。
小石子敲擊地板叮咣作響,門軸作響,玄色衣衫的太子旭目不斜視徑直掠過草原質子。
短短幾日,蕭回已經能夠适應南梁由上及下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姿态。
蕭回坦然以待,也就沒有腆着臉蹭太子的車辇,不緊不慢跟随在仆從之後,但求認一認到上林學宮的路。
約莫卯時末,穿過一片開滿花樹的林子就到了。
他來時望見了滿山的白色花樹,對學宮的感觸不深,對那些開得漂亮的花很在意。
“這種花也很美,和水邊種的海棠樹一樣嗎?”
春喜笑回道:“一樣,也不一樣。這是杏樹,也會結酸酸甜甜的果子,只不過上林學宮這裏的杏子不容易吃到。”
蕭回疑惑,天生地養的果子,這麽一大片無主的樹林,怎麽會吃不到?
疑惑還沒問出口他就感覺到身後的推力,推搡得他腳下趔趄,一時間沒有支撐,摔在地上。
推搡他的人腳尖擦着他的肩膀過去,踩到衣袖上一個醒目的大腳印,回過頭來混不吝笑道:“抱歉啊,沒看還有個擋路,我們這裏的好狗都不會擋路的。”
春喜連忙扶起他,提醒道:“這是關二公子,宰相大人……昨日您見過的那位老大人家的嫡公子。”
蕭回低眉順眼往旁邊移了幾步,可惜了這身幹淨的衣服,有些髒了。
而他也不大會用中原話人吵架,草原罵人的話中原人不一定能聽懂,還是作罷。
哪知他這一退避,退到了另一人身旁。
“我說關沛,你大清早沒睡醒看不到路是麽,盡來讨人嫌了!”
蕭回轉身,背後的少年他認得了,是那日推他入水的紅衣少年,據他的手下稱呼,他也是二公子。
這天都城的二公子可真多,就是他還不知道這位紅衣是哪家的二公子。
“景珏,你爹和你大哥修理得你不輕啊,前兩日分明是你推那草原蠻子下水的,今日怎麽反倒為他說話了?”
“誰為他說話了,就是看不慣你跟老鼠一樣亂竄,丢盡了我們天都城的臉面!”
紅衣少年轉頭對着蕭回,眼睑下拉,環臂抱胸睨着眼神冷道:“哼,小狼崽子!”
蕭回認真端詳這少年,不用春喜提醒,他知道這是誰。
南梁蕭氏大名鼎鼎是因為他們皇族,此外一些百年世家也頗有賢明,卻不至于名揚朔北。
百年前南梁建國不久,中原邊境之民不堪忍受蠻人的騷擾搶掠,有位大将軍率了一支輕騎直殺到呼倫河畔。
時年五月,草原上牧草會在風中連成青色的波浪,藍色之眼的湖泊輕輕泛起漣漪,那是草原所有生靈的希望,牛羊凡人都要感謝雨水和土地的恩賜。
那支輕騎馬蹄踏入草中,蠻人的血肉之軀埋在泥濘之下,一場大火燒成一片焦黑的大地,草原人稱呼那是黑色詛咒,世代相傳。
中原人把那支軍隊奉為守護神,《南史》中記載:“梁初十年間,景氏子弟卻朔北八百裏。玄色鐵騎如雲如墨,灼如黑日,前後五百年再無如是者。”
此後有民間傳言此神軍名為“灼墨軍”,景氏率領的灼墨軍。
這是景氏後人,蕭回心想,長了兩只眼一張嘴巴,沒有那麽厲害。
種子紮根土壤,風卻讓草籽播撒四方。
朔北兒郎的骨血滋養草原,無數的景氏灼墨軍戰死沙場,血河淌在原野上,于是仇恨代代相傳。
比起背後推搡他倒地後還罵人的關二公子,蕭回反而更喜歡和他有世仇景二公子。
他抱臂倚杏樹的時候,紅色的廣袖大衫垂落,文士衣衫做武将姿态,露出的手腕小臂上還有新鮮的紅色鞭痕,眼裏全是光明磊落的桀骜。
“我父兄昨日教訓了我,要我今日見了你道歉。”
景珏腳尖踢了踢衣擺,不怎麽自在地說:“指使阿叔他們假扮賊人搶劫你是我下作,但推你下水害你生病,後面這件事我雖無心但并不後悔,只恨你的命不能在此時丢在天都!”
蕭回點點頭,他知道,他們是仇敵。
那日和景珏一起诓騙他的幾名錦衣少年神情閃爍地移開目光,各自嬉笑打鬧,仿佛沒有看到景珏,從他身邊經過後反而和關二公子和善親昵地勾肩搭背。
臨時起意組成的朋友果然靠不住。
景二公子倨傲地揚了揚下巴,絲毫不在意昔日夥伴無視他轉去交好他看不上的人,倒像是美玉不肯與瓦礫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