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蕭回何回
蕭回何回
陽春三月的河水沁着涼意,但不至于如冬日那般寒涼刺骨。
水邊靠岸的地方很淺,二公子狠狠剜了他一眼,攜仆喚友走了。
阿木爾坐在水邊的濕泥中,茫然無措,等他們走了才起身。
日頭洗塵,殘月上中天,夜風一吹冷得瑟瑟發抖。他爬上岸,褲管濕噠噠的,擰幹衣服上的水漬,轉頭看着滿天星河墜地,恍然有了錯覺,這裏是他生長的草原,不是什麽煙陽城。
沒有人會帶他回家。
連日趕路,坐着馬車走了三個月才從北陽關走到天都城,周遭無一人,草叢中有蟲子爬過的沙沙聲,和草原也沒什麽差別,一放松下來就有些困了。
……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那個蠻人殿下了!”
“他還穿着濕衣服,糟了,發熱了!”
“還愣着幹什麽,帶回我府上請太醫診治,差人去宮中報個信,草原質子暫宿我府上。”
阿木爾昏昏沉沉間聽到端莊沉穩的女人聲音有條不紊吩咐事項,他覺得自己是清醒的,奈何軀殼太沉重,他掙紮着想站起來,有一雙蒼老的手摸在他額上,晨間的冰露一樣沁涼。
老人家輕輕嘆氣,好似憐憫一般說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侍衛身着的盔甲又冷又硬,蠻人殿下在他背上本來掙動得厲害,卻奇異地因為老人的一句話平穩下來。
阿木爾做了個夢,夢裏阿媽和那個男人站在燎原的野火中央,他卻覺得泡在水裏一樣冰冷,雨水從湖底倒灌入天穹,怎麽也撲不滅野火……
他從夢中驚醒,嘗到口中舌下一陣苦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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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衣侍女驚道:“草原殿下醒了,婢子去通報。”
阿木爾環顧四周,古色古香的宮室,烏木床紗幔帳上疊層繡着金色蓮花,床上寝具柔軟光滑,陳設是他沒有見過的。處處雅致,處處雕梁畫棟,連熏香都帶着輕柔沉靜之感。
“這是什麽地方?”
另一位侍立花鳥屏風外的婢女走近行禮,“回殿下,此處是長公主的府邸,您病了有三日了。”
仆婦簇擁着的一位衣着華麗的婦人從外走來,徑直坐到床邊,伸手用手背貼着他的額頭,片刻後松了口氣,溫柔笑道:“哎呀,可算是好轉了。”
阿木爾不好意思看這個漂亮的婦人,只好将目光放在她绛紅色繡金絲的宮裝上。
“你還記得來到這裏之前發生的事嗎?”婦人含着眉目柔聲問他。
小少年擡頭看一眼,偷偷打量,發髻盤在腦後,簪着鳳釵,眼睛像他阿媽,但她看着比阿媽威嚴尊貴很多,應該就是侍女說的尊貴無匹的長公主。
“我記得是在水邊看星星。”
阿木爾低低說:“星星很亮。”
長公主先是一愣,旋即拊掌大笑,“就記得星星了?”
“嗯。”
“記不記得誰把你推下水的?”
阿木爾搖頭,不作聲。
長公主輕拍他的肩膀,像是在稱贊乖孩子。
阿木爾眼尖地看到屏風外還有道人影,聽到長公主說:“果真如溫大儒所說,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阿木爾。”
“好,阿木爾。抵達天都已有三日,你不慎病重,今日才好轉,帶你去見我們南梁的皇帝,以後你就要在這裏生活了。”
說罷,長公主吩咐下人,“為殿下沐浴更衣,備好車辇,入宮觐見。”
沐浴更衣的時候他才覺察到,那日落水的衣服換過,仍帶着河腥味,風寒捂出來一身汗黏在身上,身份尊貴的長公主竟然沒有嫌棄。
他整個人縮在浴桶水面之下,侍候的人趕忙道:“小殿下的身體還未大好,仔細嗆了水。”
阿木爾紅着臉從水中鑽出來,拒絕她們的服侍自己穿好了衣服就要往外走。
才出房門,就見換了素衣便服的長公主皺眉。
“頭發還淌着水,路上見了風,當心頭疼。”
長公主趕他回房,身邊的掌事嬷嬷差婢女取巾帕來,本當由下人來做的事,她做起來也得心應手。
富貴人家的巾帕綿軟輕柔,細細拂過發絲總讓人感覺到安心舒适,婦人保養得宜,食指纖纖應當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卻異常熟練,像是懷着無盡的慈母之悲。
阿木爾忍不住問道:“您有兒女嗎?”
為他整理頭發的尊貴公主動作一滞,掌事嬷嬷疾言厲色呵道:“大膽!就算是草原來的殿下也不能這般口無遮攔!”
阿木爾手足無措轉頭望向長公主,局促地道歉。
“我曾育有一子,福薄早夭了。中原有句話叫作不知者不怪,不過阿木爾要記着,天都城的規矩,不知道的事不能輕易問出來。”
“您……”
他還有想問的話,礙于這句教導,不知道當不當問。
長公主悉心為他絞幹了頭發,長年編發導致發絲微微打着卷,小少年換了中原人的裝束,也就不适合草原兒郎俏皮的小辮子了。
摘了耳墜和發間的紅珠子,活脫脫就是他們中原矜貴的少年長相。
而面對着一雙冰藍色的眸子,長公主沒忍心讓他憋住話。
“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念你初來乍到,今日問什麽都不算逾矩。”
“您為什麽和其他人不一樣,您不厭惡憎恨我嗎?”
“我和其他人一樣,以後你就知道了。”
阿木爾失落地垂頭,似懂非懂,長公主倒也沒有逼十二三的小孩一定要懂得大道理的意思。
“那天在水邊,有位老人家摸了摸我的額頭……”
長公主眸光閃爍,笑意微斂,“那是溫太師,是位博學多才的大儒。”
雖然不清楚大儒和太師是什麽意思,阿木爾乖乖坐端正,想那應該是很厲害的人。
“好了,他一個糟老頭子,大半截身子進土,閻王爺追着索命的人,不去想他了。今日入宮,陛下問你什麽,要如實回答。”
第二次站到天子宮闱之前,門口守衛不似上次那般怒目圓睜,只是瞧見他與他們南梁地位尊貴的長公主站在一起,非但沒有尊敬,還有絲絲不屑。
入宮闱高牆,仰頭只能見一方小小的天空,三丈三,囚禁什麽都夠了。
至天子宮殿,殿前三五人長跪,遠遠瞧着還是身形單薄的少年人。
阿木爾雙手往長袖裏縮了縮,十指蜷着,忘記了長公主的話,問領路的太監,“他們為什麽跪在那裏?”
“哎喲,還能是為什麽,自然是因為不知道質子體弱生病,卻還帶您去玩,不慎落水害您卧床的事啊。”
小太監偷偷瞥了眼朔北質子,心道,質子是什麽尊貴的人物,到了別人的地盤,那就是徒有虛名的奴才!
朔北質子昏迷了三日,跪在階前的世家子弟今早得知他醒來,拖拖拉拉到日上三竿才被家中人押着,做做樣子跪在了這裏。
這幾位都是天都城一頂一、個賽個的金貴人,為了保全顏面,自然不能說是刻意為難草原質子,推人下水,只能推說是少年心性不定,貪玩誤了時辰,害質子着涼。
草原蠻子,但好歹王室子弟,總不會不懂事鬧大對他沒什麽好處的道理。
阿木爾也确實如他所想,沒有理會那些少年,臉上染了些喜意。
玄武軍巡視宮闱,統領季無塵見長公主不得不行禮,阿木爾有點高興,季将軍是他來到南梁第一個認識的人,也是第一個對他沒有抱有惡意的人。
但顯然,現在不是搭話的好時機。
草原質子還未面聖就鬧了這麽一出,從他醒來之後,朝中肱骨大臣已經在陛下的書房候着了。
未見到草原質子,卻率先瞧見了不夠得體的長公主,素服便衣,換個淺白的顏色,說是來奔喪的都說得過去。
“入宮面聖,晉陽長公主未免有禦前失儀之嫌。”
“關大人,本公主今日是來見弟弟的,是大人不知進退打擾我們姐弟話家常。”
阿木爾不懂他們的意思,目光放在這座宮殿的主人身上。
擁有世上最宏偉壯大宮殿的男子噙着笑意看他的姐姐與臣子打機鋒,笑不達眼底。
“長公主和陛下話家常要帶蠻人質子上殿?”
一大把年紀的關大人目光如刃盯上阿木爾,就算換了中原服飾,狼的眼神不會變,他确信,這就是那位質子。
“關大人好眼力,您該去從軍做一名大将軍的,就是不知道萬一再殺錯了人,是不是還能撿回一條命!”
關大人嘴唇翕動,指尖顫抖,像是怒到極致,半晌後甩着袖子斥道:“不可理喻!”
坐着看戲的皇帝瞧夠了才站出來打圓場。
“阿姊和關愛卿都收收脾氣,吓到小孩了。”
阿木爾茫茫然睜着清澈的眼睛,不知道面見一國之主該如何行禮。
關大人冷哼道:“不知禮數,果真蠻夷!”
南梁國主依舊一副笑眯眯的模樣,掩唇輕咳,咳聲愈演愈烈,他端起一旁的茶盞咽了口溫茶才緩和過來。
難以置信,這樣一個文弱的人在草原絕對不可能做大君,卻能做中原的皇帝。
阿木爾學着中原的禮儀,雙手平舉彎腰行禮,皇帝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阿木爾。”
“走了很遠的路吧,想不想家裏的爹娘?”
關大人冷笑,什麽爹娘,他已将這位草原質子的身世打聽明白了。
他無疑是那欽大君的兒子,朔北金帳的王子殿下,可他母親是南梁邊境女子,被搶掠到朔北的奴隸所生的兒子,是金帳裏最低賤的人。
“阿娘和大君都希望我來南梁。他們說,我總有一天能回去草原的,那裏是我的家。”
南梁皇帝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卻又不能苛責一個小孩。
“你要在天都城待好多年,等長成大人,讓外面跪着的幾個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們會嗎?”
“會的。”南梁皇帝沉吟片刻。
“既然到了南梁還是要有個漢人的名字,來時大君可有為你取名?”
阿木爾搖頭,“阿娘有漢人名字,她姓蕭。”
長公主鳳眸流轉,忽地笑道:“巧了不是,我南梁皇室正是姓蕭,莫非你娘親還是南梁遺失的哪顆滄海明珠?”
“她只是姓蕭,不是明珠。”
南梁皇帝朗聲大笑,金口玉言道:“也算緣分,便以你母族之姓為姓,‘回’為名,願你有一日能回去草原故鄉。”
“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