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薛臨指的面色開始變得有些微妙。
在片刻的凝滞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而對薛婉櫻道: “微臣之所以前來勸說娘娘,并非只是為了薛氏一族的前程,也是為了……娘娘。”
他壓低聲音: “陛下如今年少,尚與娘娘親近,可若是再過十年五年呢先帝有意打壓士族,陛下不過五歲,就別居東宮。若是真的讓郭淹的女兒成為了皇後——來日這後宮之中,又怎麽能有娘娘的一席之地”
薛婉櫻笑了。
笑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沉默中沒有說話。
薛臨之不知怎麽的忽然就因着薛婉櫻一反常态的沉默而感到了一絲不自然和心慌。
他開口,剛想要再說點什麽,薛婉櫻卻突然笑道: “五年十年之後那時我是否還在,尚未可知。”
薛臨之錯愕。
薛婉櫻轉過身,看向他: “其實阿兄,你又為何一定要讓慧娘入宮,做皇後後宮,從來就是紅粉骷髅窟。裏面的女人,大多不過是一日複一日的煎熬,熬不過去的,化作了一縷芳魂,不知身葬何處;便是熬過去了,那時也年華已老,這一生都未必能有一日是快活的。”
薛臨之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盯着薛婉櫻看了半天,才負氣道: “娘娘今日成為太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坐擁榮華,卻說皇後之位不值得,這豈不是……這豈不是……”
他沒有說下去,薛婉櫻已經替他先回答了: “成為皇後,做了太後,難道便快活了麽”
“娘娘還有什麽可求的!”薛臨之不明白。
薛婉櫻這一次沒有回答他。
她只是推開兩扇殿門,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夏日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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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中的芙蕖含苞待放,晨曦之下,枝上青青柳葉有一瞬讓人目眩神迷。
薛臨之立在殿中,耳邊是薛婉櫻萦繞不散的聲音:
“阿兄,你若是執意要将慧娘送入宮中,我絕不會阻攔。但總有一日,阿兄會後悔的。”
*
薛婉櫻在兒子的前途和另一個女孩的命運中,選擇了前者,這本不是一件多麽出奇的事。
沒有人可以做到樸濟蒼生,哪怕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因為這世間每個人的利益都是不同的,甲之饴糖,未必不是乙之砒霜。當她做出一件對某個人好的事,也就無可避免地犧牲了另外的一些人。
她坐在床榻前,将這些紛亂又莫名的心緒一一地向甄弱衣剖白。
甄弱衣聽了有一陣,忽然莞爾,擡起手,撫上薛婉櫻的發髻,眨了眨眼睛: “又哪裏能夠管顧到所有人的幸與不幸,快活和不快活人生在世,不妨多考慮自己,愛自己難道是一件很令人慚愧的事麽。”
薛婉櫻垂下頭,很認真地看着她: “可你為了我,做出了傷害自己的事。”
甄弱衣支起身,吻上薛婉櫻的臉: “那是因為我愛你。”
薛婉櫻稍稍愣了一下。
窗外的爛漫春/色一直蔓延到了屋中。
她輕輕地挑起一縷甄弱衣的青絲,纏繞在自己的指上,忽然笑道: “我即不夠愛薛家,亦不夠愛阿沅。”
這是薛婉櫻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率地談起李沅這個兒子。
薛婉櫻的兩個孩子中,甄弱衣毋庸置疑和鹹寧公主更為熟悉也更為要好一些。如果說從小跟在母親身邊的鹹寧公主從她的母親身上繼承了勇敢而聰慧的品格,那麽從小被父親帶在身邊長大的李沅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父親的影子。
既自卑,又自負。
甄弱衣慢慢地從床榻上坐起身,看向薛婉櫻。
半晌,她突然用力一拉,猝不及防地将坐在床邊的薛婉櫻拉到了床上。
她們并排躺在帷幔後,甄弱衣撐起身子,俯視着薛婉櫻的眉眼。
只要你愛我,愛得深刻真摯也好,愛得虛僞輕浮也罷。
因為我愛你。
*
甄弱衣再度醒來已經是中夜,薛婉櫻穿戴齊整地坐在床榻旁,竟然還沒走。
她就伸出手,用溫熱的掌心貼着薛婉櫻的手指。
直到薛婉櫻睜開眼,柔聲問她: “醒了”
甄弱衣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只乖巧羞澀的貓兒。可今晚這貓兒卻長了脾氣,勾着她的手指不許她走。
薛婉櫻就笑她: “舍不得我走”
甄弱衣向來是個大大咧咧,口無遮攔的,也跟着道: “便是舍不得,又如何。”
薛婉櫻笑了一聲,片刻後輕聲道: “可我還是得回去。”
甄弱衣扪心自問,若說沒有那麽一點難過,也是假的。可她也知道薛婉櫻身上有頗多的不得已,能夠隔三岔五到道觀中來看她已是不易,因而聽了薛婉櫻的話,只是一聲不吭地背過身去,不肯再看薛婉櫻。
薛婉櫻有些啼笑皆非,一連喚了她好幾聲“衣衣”,甄弱衣就是不搭理她。最後薛婉櫻站起身,作勢向外頭走去,一只腳還沒有跨過門檻就聽到甄弱衣不忿的聲音: “你站住!”
她披着頭發,只着一件單衣,燈下看去,肌膚瑩白如玉,烏發紅唇,妩媚不可方物。
薛婉櫻忍笑,輕聲道: “雖然我不得不回去,但你若真舍不得我,倒不如與我一起回去。”
這次,卻輪到甄弱衣沉默了。
約莫一炷香之後,她岔開話題,轉而對薛婉櫻道: “我也許久沒有見到和安了。阿櫻你下次再來,也将她一并帶來吧。”
薛婉櫻點了點頭,莞爾一笑,柔聲道: “好。”
*
鹹寧見到母親已經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薛婉櫻的眼底帶着淡淡的青色,乍一眼看去,氣色并不太好,像是昨晚并未睡好。
見到女兒,薛婉櫻先是一愣,而後才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我聽幾位相公說, ——”薛婉櫻頓了一下,伸手撫上女兒的頭發, “你前些日子為陛下舉薦了幾位年輕的寒門學士。”
鹹寧并不否認,只道: “相公們想來是同阿娘告我的狀了。”
塗壁入內,奉上茶湯。
薛婉櫻看了一眼如今已亭亭玉立的女兒,搖了搖頭: “他們怎麽想,并不要緊。只一件事,你還未開府,如何來得門客。”
鹹寧一愣,像是沒有想到母親會問起這個問題。
半晌,她笑了一下,輕聲道: “是亭姜阿姊父親的門生。”
李沅登位之後,鹹寧不是沒有想過勸說弟弟将好友的父親召回京城。終歸于私,趙邕是亭姜的父親,于公,趙邕才華橫溢,在朝政上頗有作為。李沅一開始在她的勸說下,先是松了口,但過後無意間同郭淹說起,卻被郭淹用“三年無改父之政”的大道理堵了回來。
畢竟先帝才剛剛薨逝幾個月,若是李沅現在就把被父親貶谪的罪臣召回來,豈不是堂而皇之地打了先帝的臉面
想到這裏,饒是鹹寧再好脾氣,也不免有些陰郁。
郭淹是為了維護父親的聲譽,亦或只是不願有人再朝堂上和他分一杯羹
薛婉櫻舉起茶杯,笑了一聲: “亭姜是個好孩子。”
鹹寧回過神來,挽着母親的手臂,笑道: “阿娘,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說。”
“什麽”
鹹寧坐回案幾後,挺直了腰: “此次開科舉,何妨開女科”
“女科”薛婉櫻看向自己的女兒,琢磨了片刻, “為女子而開的科試”
像是害怕母親否定自己,鹹寧急忙道: “阿娘,世間不獨男子有經世之學,報國之志。為什麽我們女子,就不能像男子一樣,建功立業,有自己的肆意人生。”
薛婉櫻愣住了。
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自己年逾十四歲的女兒。
半晌之後,薛婉櫻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看向鹹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她: “你說的這些都對,可對的東西并不一定有用。我現在只問你,你要如何令省中的那些相公們認可你,開這科試”
“稚娘,”她說, “士族竭力反對科試,是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的子孫能夠憑借蔭封入士,以期世代簪纓。朝中的庶族官員推崇科舉,是因為他們需要更多的寒門子弟和自己并肩作戰。你的父親,祖父,有時看重士族,有時打壓士族,扶持庶族,說到底是為了鞏固自己的位置。這是科試盡管艱難,到底還是能夠維持下去的原因。這個朝廷裏,總有那麽一些人,他們是推崇科試的,因為這符合他們的利益。”
“而今你要開女科。”薛婉櫻正色,問她: “誰是你的盟友”
鹹寧低下頭,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她才再度擡起頭,看向自己的母親,用一種平和卻堅定的聲音對母親道: “沒有人會是我的盟友,因而我只是換一種方式,徐徐圖之。”
“宮廷之中,總要有人操持宮務,甚至為太後攥寫文書,歸檔信函,識文斷字的女官再适合不過。就讓女科從這裏開始吧。”
薛婉櫻沉默良久,終于還是笑着點了點頭。
那笑容裏不知怎麽就帶了幾分欣慰。
就讓一切從這裏開始吧。
永安元年的六月,天子敕令,迎谏議大夫郭淹之女郭呈,中書令薛琰之孫薛慧入宮。
分別拜德,淑二妃。
李沅将後位握在自己的手中,像是某一種獎賞,驅策着兩方為自己賣力,也像是某一種警告,讓兩方都不敢輕舉妄動。
同年八月,在薛琰和郭淹的共同堅持下,李沅下令,讓和自己同歲的異母弟弟李淇之國幽州。
翌年春天,由數位大臣共同主考,舉辦科試。李沅聽從姐姐鹹寧公主的提議,開創女科,甄選才德兼備的女子入宮為女官,一應品秩,昔如外朝。
此事一出,朝野嘩然。
但不過幾日,李沅又下旨,特許自己還未出降的姐姐鹹寧長公主在京中開府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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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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