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薛婉櫻最後嘆了一口氣,看向李沅: “你覺得呢”
李沅梗着脖子,沒有說話。
*
李沅走後,鹹寧也追了出去。
塗壁等了又一會兒才重新入內,看着閉目坐在案幾後的薛婉櫻,忽然覺得她的身影生出了幾分羸弱單薄。
春天就要結束了,夏日就要來了。
但誰能說夏日的風光就一定會比春天要好。
塗壁搖了搖頭,忽然道: “若是當年先帝沒有将陛下帶走就好了。”
同樣是薛婉櫻所出,鹹寧公主就要比李沅更和母親親近貼心。
但旋即她又想,其實薛婉櫻本人也并非全無過錯。
固然表面上看來,薛婉櫻對于李沅仍不失為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但像塗壁這樣時刻伺候在側的,難免就會察覺出薛婉櫻面對兩個孩子時态度上微妙的差異。
薛婉櫻在和兒子相處的時候,總是多多少少有一層隔閡在,大多數時候薛婉櫻都掩飾得很好,只有在偶然的某個瞬間,會不自覺地流露展現。
“或許,”塗壁不由道, “娘娘該更體諒陛下一些的,他畢竟年歲尚小,從前先帝教導,多有偏狹的地方,但若娘娘肯耐下性子,徐徐圖之,也未必不能——。”
薛婉櫻卻半晌沒有說話。
塗壁擡起頭,發現她正專注地盯着案幾上放着的一盞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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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忽明忽暗,薛婉櫻的容顏也隐沒在夜色裏,讓人看得不真切。
半晌,薛婉櫻忽然問她: “你說,我這一生,還能再離開這座宮城麽”
塗壁一愣,同時也有些摸不着頭腦: “離開這裏那去哪裏”
薛婉櫻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輕得像空中飄着的柳絮,下一刻就找不到蹤跡。
“去哪裏都可以,只要不是在這裏。”
塗壁突然惶然起來: “娘娘今夜這麽說起了這麽糊塗的話公主,陛下都正年少,正是需要您的庇護的時候,更何況——”塗壁的聲音低下去,笑了一聲: “您是先帝的發妻,陛下的生母,百年之後當與陛下同葬,又怎麽……”
薛婉櫻打斷她,輕聲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又招來內侍,拟了一道手谕,令薛臨之明日入宮面觑。
塗壁替她吹滅燭火,掩上兩扇門扉,走了出去。
黑夜中,薛婉櫻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她短暫地忘記了她身後的家族,膝下的兒女,忘記了世人對她的諸多要求和期盼。
——她夢見了甄弱衣。
甄弱衣坐在溪邊,赤/裸着白皙的腳踝,将小腿浸在水中,擡頭見她慢慢地涉水走向她,忽然起了玩心,踢起浪花,濺到薛婉櫻身上。
*
鹹寧一連追出數步,終于在宮道上将弟弟攔了下來。
“站住!”她喊了一聲,而後走上前,将手上的披風披到了李沅身上, “都多大的人了,卻還不知道照顧好自己。你身邊伺候的那些內侍呢”
李沅和長姊的感情一向甚篤,幾句話下來,身上的氣焰終于消散了一些,靠着假山,頗有些悶悶不樂地道: “他們竟然敢糊弄我,我讓他們跪在麗正殿門口了。”
說到底還是在生薛婉櫻的氣,故意和薛婉櫻較着勁。
鹹寧頗有些沒好氣地問他: “你今後是打算都不再用那些人了麽”
李沅不明所以,反問她: “阿姊何出此言”
鹹寧嘆了口氣,拉着他走到亭中坐了下來。
“所謂尊者,喜怒不露于色,非不賞不罰,而必恩威并施。阿沅,你不要覺得他們只是卑賤的奴婢,只要是人,就會有心眼。”
她轉頭看向李沅,認真地道: “你忘了晉帝司馬曜麽”
李沅看着自己的姐姐,一言不發。
鹹寧則繼續道: “司馬曜寵愛張貴人,張貴人因而驕縱。一日司馬曜飲酒,對貴人道‘汝既年老色衰,我當廢汝。’本不過是戲言,貴人卻因此怨憎,竟然用錦被捂死了司馬曜。”
“阿沅,”她握着弟弟的手,輕聲道: “你身邊的人,無論位份高低,都是不能苛待的,因為他們與你的生死相關。”
“當然,”她又笑道, “天下萬民,雖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善待他們。”
李沅悶悶地道: “我只是不忿,他們怎麽敢騙我,我可是天子。”
莫名的,鹹寧突然想起了他們早逝的父親。
當年父親也是這麽對母親說的。
她輕聲道: “那你便錯了。人皆有私,衆人會因為你是天子而畏懼你,卻不會只是因為畏懼你就對你忠心耿耿。”
她忽然一笑,調皮地道: “都說擒賊先擒王,重懲為首之人,便足夠了,其餘的,便輕輕揭過吧。”
李沅沉默了很久,才終于點了點頭。
鹹寧拍了怕他的肩頭,笑道: “好了,現在回含元殿去吧,明日又有朝議。”
李沅卻不動,反而擡起頭,望向姐姐,忽然道: “阿姊你說,若是有一日舅舅弑君,母親會站在我這一邊麽”
鹹寧一愣,鄭重道: “會。”
李沅的臉龐隐沒在陰影中,讓人看得不真切: “那她為什麽不能只顧着我,為什麽還要考慮那麽多的外人每一次當我想要找母親的時候,卻總是找不到她——”
鹹寧又重新坐了下來,看着弟弟,認真地道: “阿沅,母親确實是一位母親,可母親不僅是一位母親。你不能要求她為了做你的母親,就不去做他人的姊妹,他人的女兒,還有他人的朋友。”
甚至是他人的愛人。
她輕輕地摸了摸弟弟的頭發,安慰他: “阿沅,秦皇也是十三登位。只要你虛心納谏,勤于政是,凡事多在自己腦中想一想,來日亦未必不能成一代明君,對麽”
李沅對着自己的親姐姐,終于流露出了一絲軟弱和彷徨: “阿姊,我不知道,我覺得這些都未免太難了。書上從未告訴我,人心複雜,難以分辨,每一日大臣們都勸我要勤政愛民,可他們之中,多的是兼并田宅,逼得百姓流離失所之人。但那些百姓又都全然無辜麽我所見的,草頭百姓,為锱铢之利,互相殘害之事亦多矣。春日時,涼州生了澇災,朝廷派人前去赈災,結果官差被匪人劫殺在半道。原本都是罹災的饑民,卻也打起了占下糧食,坐地起價的心思,少不得又殺了不少人。”
鹹寧笑了: “阿沅,愛民就是,知其愚而後愛之。還是那句話,人人皆有私心,百姓之中,有些人也是貪婪,自私,兇殘的,而你在萬民之上,并非只憑慈悲之心去治國,還要足夠聰慧,知道怎樣才是對他們最好的。”
李沅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阿姊,這些真的太難了。假如可以,我真不想做這個皇帝,像齊國公一般,只做一個富貴閑客,倒是更舒心一些。”
其實男人軟弱猶豫,女兒強悍求上進,本都沒有錯誤,錯的是這個将一切都規定死了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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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五更天就已經起身,卻一直等到日中才召薛臨之入內觐見。
薛臨之本就因為李沅在科試一事上公開與他唱反調而不爽之至,又見薛婉櫻如此,不由滿腹牢騷。
薛婉櫻探起簾子走出來,薛臨之見了,草草一拱手: “太後金安。”
“勇毅侯同安。”
李沅登位之後,照例封賞母家,薛臨之也得到了勇毅候的爵位。
薛臨之看着薛婉櫻從容的模樣,終于忍耐不住,冷着臉道: “娘娘想來是忘了自己姓是的什麽了。”
薛婉櫻轉過身看向他: “我自然是沒有忘,但阿兄似乎全然忘了,我是阿沅的母親。”
薛臨之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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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抱歉,但還是想請幾天假複習加養病。出國之後一直有些水土不服,非常抱歉。